那天早晨是如此晴朗,只是偶尔有一丝微风,极目远眺,碧海与苍穹连成一片,似乎点点孤帆高悬在空中,或者朵朵白云飘坠于海面。在远处的大海上,一艘轮船吐出一缕浓烟,它在空中翻滚缭绕、久久不散,装饰点缀着这片景色,好像海面上的空气是一层轻纱薄雾,它把万物柔和地笼罩在它的网眼中,让它们轻轻地来回荡漾。有时晴空万里,波平如镜,那悬崖峭壁看上去似乎意识到那些驶过的帆船,那些小船看上去似乎也意识到悬崖峭壁的存在,好像它们彼此之间灵犀相通、信息互传。有时候离海岸很相近的灯塔,在这天早晨的朦胧雾霭中,望上去似乎距离十分遥远。
“拉姆齐夫人!”莉丽喊道,“拉姆齐夫人!”但是毫无动静。她更加觉得痛苦。她想,那剧烈的痛苦竟会使她干出这样的傻事!不管怎样,幸亏那位老人没有听见她的呼喊。他依旧仁慈安详——如果你愿意这样想的话——崇高庄严。谢天谢地,没人听见她那丢人的喊声。停止吧,悲痛,停止吧!她显然还没有丧失理智。没有人看见她跨越足下狭窄的跳板,纵身跃入毁灭的湍流。她依旧是一个手持画笔的干瘪老处女。
莉丽眺望着大海想道:“他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那位腋下夹着一只棕色纸包默然经过她面前的老人,他在什么地方?那条小船正在海湾的中心。
现在,那求而不得的痛苦和剧烈的愤怒渐渐减轻了(当她想到自己不要再为拉姆齐夫人悲伤,她就把她的痛苦和愤怒收敛起来。在她坐在那些咖啡杯之间吃早餐时,她想念拉姆齐夫人了吗?一点儿也没有);对于遗留下来的痛苦来说,作为解毒剂,一种宽慰松弛的感觉本身就是止痛的香膏,而且,还有一种某人在场的更加神秘的感觉:她觉得拉姆齐夫人已经从这个世界压在她身上的重荷下暂时解脱出来,飘然来到她的身旁(显示出她全部的美),她正在把一只她临终时戴着的白色花环举到她的额际。莉丽又挤了一点颜料到调色板上去。她挥动画笔,着手描绘那个篱栅。这可真怪,她多么清楚地看见拉姆齐夫人,迈着她往常那种轻盈的步伐,穿过田野,在紫色的、柔和起伏的田垄中,在风信子或百合花丛中消失了。这是画家的眼睛所玩的把戏。在她听到拉姆齐夫人的噩耗之后的几天之内,她曾看到她就这样把花环戴在额上,毫不犹豫地和她的同伴——一个影子——一起越过那片田野。那个景象,那个片断,自有它安慰人的力量。不论她在什么地方作画,在这儿,在乡间,在伦敦,那个幻影总会来到她的面前,她半闭着眼睛,寻找一件东西来作为安放这个幻影的基石。她俯视着火车车厢和公共汽车;她从肩膀或面颊上取下一根线条;她瞧瞧对面的窗户,望着黄昏时刻点着一串串电灯的皮卡迪利广场。所有这一切,都曾经是死亡的坟场的一部分。但是,往往有某种东西——它可能是一个脸庞,一个声音,一个报童喊着:《旗帜报》,《新闻报》——猛然闪过,刹住了她的幻想,惊醒了她,使她努力集中注意,结果这个幻象就必须不断地加以重新塑造。现在,出于对辽阔的天地和蔚蓝的大海的某种本能的需要,她俯视下面的海湾:一排排蓝色的波浪如丘峰叠起,更加深紫的空间宛若铺着石块的田野,她像往常一样,又被某种不协调的东西惊动了。在海湾的中央,有一个棕色的小点。是的,过了一秒钟,她就明白过来:那是一叶孤舟。那是谁的船?就是拉姆齐先生那条船,她回答道。拉姆齐先生,那位穿着漂亮的皮鞋、高高地举起右手、率领一支队伍从她面前经过的男子,他曾要求她同情而被她所拒绝。那条小船现在已经穿越了半个海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