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是那副可怜的表情啊!又不是在日本武道馆举行实况转播,放松些干吧,放松!”
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了,几乎完全可以背下来,那是刚志寄给绪方的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直贵慢慢地环视着坐席,哥哥在哪儿呢?可是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服装,同样的发型,很难一下子找到。
他们从体育馆的后门走了进去,里面鸦雀无声。直贵过去参加过几次小型演奏会,不管观众怎么少,在后台也可以听到那种嘈杂声。这里的气氛特别得使人困惑。
“好像说过几次了,不要让气氛过于高涨。”像是察觉出直贵的心思,寺尾在他耳边嘀咕着。“今天不许让观众情绪过于高涨,关键是唱的歌要能进到对方心里。”
我知道,直贵想张口说,可是发不出声音。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运动场上没有人的踪影。那个运动场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想。过去在深夜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服刑者打棒球的电影,刚志是不是偶尔也有尽情奔跑的事呢?
前两天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对于服刑者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收到骨肉亲人来信更能令人欣慰了,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打开了它。
“嗯,是叫作‘想象’的乐队吧,会场已经准备好了,服刑者也都坐好了,随时都可以开始。”
就在这时,直贵的目光捕捉到了坐席的一点,是在右侧后方,仿佛只是那附近突然闪起了光。
说到这里,寺尾打断了他的话。
那以后寺尾也什么都没有打听。直贵想,这次演奏会顺利结束后,回去路上跟他讲。不是摆谱,而是现在还没有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信心。觉得都结束以后,也许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可是,读了那封信,我惊呆了。信上写着,从今以后再也不写信了,而且也不再收取我给她的信了。理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属。弟弟这样写道。那封信中深切地述说了只因有一个抢劫杀人犯的哥哥,他到现在遭受了多少苦难,那些苦难到今天还在继续。他的妻子和女儿又遭遇了多少艰辛。如果这样下去,将来甚至会殃及女儿的婚事,还有这样暗淡的预测。
再往前可以看见灰色的高墙,隔断与外界联系的高墙。墙那边就一点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即使憧憬着外面,在这里也只能想象。哥哥就是看着这样的风景过了好几年啊——直贵把目光移开了。
伴奏开始了,响起《想象》的前奏,直贵把目光落到麦克风上,然后远望了一下观众。稍稍吸了口气。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首先是警察站出来,说了注意事项,然后介绍了今天将要演唱的两人组合的歌手。当然,几乎都是关于寺尾的,对直贵只说明是他的朋友。
听到这声音,清醒了过来。直贵看了一眼寺尾,他沉默着深深地点了点头。
再次凝视着反复看过多次的乐谱,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心脏的跳动加快,始终平静不下来。想到大概到结束为止都摆脱不了这种状态,他又叹了口气。
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敬启者:今天我想如实地说一件重要的事,才提笔给您去信。
直贵看着自己汗津津的双手,闭上眼睛,反复做深呼吸。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所以只能努力做好,因为让哥哥看见弟弟的样子,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明白了,”两人回答。
“那么,我介绍之后你们出来就行了。”警官说。
哥哥,我们也有幸福的那一天吗?我们在一起交谈,就像我们两个给妈妈剥栗子时那样。
“嗯。我知道。”直贵点点头。
给寺尾打电话是上个月的事了。想参加去监狱的演出,直贵说。寺尾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
出了休息室,往会场走去。会场是在体育馆。
“大家好!我们是‘想象’组合”——寺尾用开朗的声音开始讲话。到底是经历过多次这样的场面,已经习惯了这个气氛。他适当夹杂着玩笑做着自我介绍,观众的表情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做不到呀,所以才发愁呢。已经多少年了,没在人面前唱过歌了。连卡拉OK都没去过。”
直贵的表情还是很紧张。
“没问题。不用说了。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我就高兴。好久没在一起办演奏会了,加油干吧!”像是看透了一切的说法。
寺尾坐到特意准备的钢琴前,向直贵点头示意。直贵也点了下头回应。然后重新朝向观众。
直贵盯着那一点,呆呆地站在麦克风前。全身麻木不能活动,只能勉强地呼吸。
“下面,请‘想象’组合的两位上台,请多多关照!”
弟弟说,所以要和哥哥断绝兄弟关系。叫我出狱以后也不要再和他们联系。
哥哥——直贵在胸中呼唤着。
哥哥,我们为什么要生到这个世上来呢?
我是不应该写信的!哥哥认为。
跟在警官身后走的时候,直贵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了,喉咙也变得异常干渴,这种状态下能唱歌吗?他有些不安,越发紧张起来。想逃走的想法和不能逃走的想法在激烈地斗争着。
在绪方家的对话重现在脑海中,不,应当说是从绪方那儿得到的信。正因为读了那封信,直贵今天才来到这里。
寺尾看到他这个样子苦笑着。
那个男人深深地耷拉着头,比直贵记忆中的姿态要瘦小一些。
武岛刚志又及:很想也给弟弟写封道歉的信,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让他看到了。
“我知道突然这样说,可能有些自以为是,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做,因为……”
寺尾说:“那么,首先想请大家听我们演唱的,也是我们这个组合名字的来源,约翰·列侬的《想象》。”
两人走上舞台。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声。直贵慢慢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倒吸了一口气。一样的平头,一样的服装的男人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里。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他们期望着这样与外界的人接触。而且,直贵觉得,他们的眼中还闪烁着羡慕甚至接近嫉妒的光芒,对那些可以住在外面的人,可以超越那个灰色高墙的人的妒忌。
看到他的姿势,直贵感到身体深处有一股热流突然涌了上来。男人把两个手掌合在胸前,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祈祷,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喂!武岛……”寺尾重复弹奏着前奏的部分。
读这封信的时候,眼泪就没有止住。写信告诉哥哥要断绝兄弟关系,自己也觉得过于冷酷。原以为刚志肯定会有很大不满,可是哥哥想的完全不同。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年轻警官进了休息室,表情稍有些紧张。
哥哥就在这儿,要听我唱歌,尽全力唱吧,至少今天……
直贵终于张开嘴,准备唱。
“你没事儿的!而且今天的演奏会,不是让他们听好听的歌儿的。他们需要的是治疗。只要让大家心情高兴就行了。”
你想错了,哥哥。正因为有了那些信,才有了我的今天。如果没有信大概痛苦会少些,可也没有了人生道路上的奋斗和摸索。
“想象”是他们两人组合的名字,仅限今天的组合。
同时我意识到,弟弟最想说的,是我不应该写信。给绪方先生的信也是一样,大概绪方看生看来,也认为这不过是犯人的一种自我满足,非常令人不快。对此我深表歉意,为此写了这封信。当然,这是最后一次了。实在抱歉。祝愿您健康幸福。
寺尾看了看直贵站了起来,“好!我们去吧。”
不知能不能理解我读这封信时所受到的打击。不是因为弟弟要断绝关系受到了刺激。而是被这么多年来因为我的存在他们一直在受苦受难的事实所震撼了。同时,本来这些事情是自然可以预想到的,可知道收到弟弟这封信时,我基本上没有意识到。对我的这种愚蠢,自我厌弃到了极点,恨不得一死了之。说明我人虽然在这样的地方,可一点也没有得到改造。
还要跟由实子说。这一个月来,她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可什么也没有追问。直贵对她说要参加监狱演出的时候,她只是笑着说,“一定要好好练习啊!”
直贵没说话,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