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老天,”蛤蟆叹息了一声,泪珠从脸颊上滚落,“我怎么知道最后会变成那样!起初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激动人心,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们都变回了小孩子,至少我是这样,就好像诗人笔下的意境:‘教堂的钟指向两点五十分,是否还有蜜糖伴午茶?’”他停了一下说,“然后,所有一切都不好了……”想到美好的旅行瞬间化为泡影,蛤蟆的话音渐渐没入抽泣声中。苍鹭依旧沉默着。
“我的父亲托马斯工作勤奋、上进心强,遵循着新教教徒的职业道德。我觉得他总背负着继承人的重担,不仅要继承酿酒厂,还想坐上公司董事长的位子,尤其是在祖父退休了却仍然占据董事长席位时。可以很肯定地说,父亲虽身为总经理,却始终活在祖父的阴影之下,让他不得不尽一切努力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但以理第五章第二十七行,讲的是巴比伦末代国王伯沙撒举行千人宴会,突然出现神秘之手在墙上写下预言。”
终于,蛤蟆擦去了眼泪,身体坐直了一些。他小声地对苍鹭说:“我想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我正要说这个。主教来布道时,他带我们想象了船的样子,虽然当时船还没造好。他为船的一杆一柱祈福,最后,我们还合唱了赞美诗《献给海上遇险的人们》。我深深地为此着迷,我想正是在那时候,我的心里埋下了种子,让我一生都钟爱划船。”
“学院里谁都不愿看到大学生期末考试不及格,所以我被安排修读一门‘特设课’,以一篇论文替代所有考试,论文题目是‘尼尔森上将的一生’。我用一个月的时间拼命学习,总算是通过了。我告诉父亲学院奖励我修读一门‘特设课’,他又惊又喜,还给我涨了生活费!可我清楚,狂风暴雨就要来了。”
“所以你记忆里的他是怎样的?”苍鹭问。
“不,”蛤蟆强烈反对,“我非常不快乐,觉得自己配不上。蛤蟆庄园很大,有可以摆宴席的大厅,还有一大片地。我忽然发现整个庄园都得由我照管,包括厨子、仆人,还有外面的员工。到了晚上,我在各个房间里走动,许多房间我过去从没踏入过半步,我感到非常孤单。
“非常有趣,”苍鹭回答,“但关键是,你能由此学到什么?”
“有一点儿,可如果没什么事儿做时,那种熟悉的悲哀和孤独感又会回来,让我好几天都不好受。”
“父亲生前设立了蛤蟆庄园住房信托基金,为当地人提供住房。我也是托管人之一,每个月都要花几天几夜去开展和这有关的各种活动。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也拥有了公共事务和社会关系的人脉网络。”
“噢,行啦,蛤蟆,”苍鹭急切地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即使在那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想在那个地方工作!”
“要从头说起的话,那就得先说说我的祖父——科尼利厄斯。他创立了老艾比酿酒厂,这家厂一直到今天都还在生产。只可惜,现在已为国家啤酒公司所有,生产拉格淡啤酒,唉!
一周后,蛤蟆坐在苍鹭的正对面,准备讲述他的故事。想到这是头一次有机会面对一位专注的听众说出自己的人生故事,他感到很兴奋。
“我还成立了一个叫‘布丁’的餐饮俱乐部,担任创始主席。我们常常越界跑到邻村开会,我这辈子对美酒佳肴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开始培养的。我还得了个放浪不羁的名声,买了一些斯特拉文斯基和柏格的唱片,我觉得当时有几位老师对我印象很深刻。不过现在我的品味不一样了,我更爱听舒伯特。”
问完这个问题,苍鹭结束了面谈,将蛤蟆送到了门口。蛤蟆正要离开时,苍鹭说:“顺便问一下,蛤蟆,大篷车旅行出事后,笼子里的小鸟怎么样了?我一直很好奇。”
“好吧。我最久远的记忆是:我坐在一把遮阳伞下的沙地上,感觉很悲伤。我们总去康沃尔郡一栋黑乎乎的、叫‘苔蘇屋’的大宅子里度假。你得走上台阶才能进屋,从那儿能看到海港的漂亮景色。可我每次去那儿都不开心。父亲只有到周末才下楼,作为独生子,我只能和保姆还有母亲待在一起。母亲永远都在忙,以至于我大多时间都是独自待着,黯然神伤。”
“我们说到哪里了?”苍鹭问,“噢,对,我想起来了,狂风暴雨就要来了。请接着说下去,好吗?”
停顿片刻后,苍鹭开口说:“那你的父亲呢?”
“你的功课怎么样?”苍鹭问。
蛤蟆撮了攥鼻子,接着说:“我总觉得父亲希望自己能活成祖父那样,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所以才会对我加倍严厉和专制。现在想起他,哪怕他死了有二十年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不认可。我从没成为他希望看到的我!
“人们都尊称他为‘主教大人’,连我母亲也不例外。我们很少见到他,但我记得有一次他来我们的教堂传教布道。母亲非常支持他的工作,我们的房子里有好多传教箱,做成稻草屋的形状,顶上有道用来投币的口子。我听说,这些钱会用来帮助主教在南太平洋设立学校和医院。更激动人心的是,这些钱还会被拿来造一艘船,环游南太平洋岛屿。”
“但是最伤人的大概还是学院牧师对我做的事情。他曾经参加过我们诗社的早餐聚会,后来他给我寄了封信,让我好好琢磨一下信里抄录的一段圣经经文,这段经文我一直都记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苍鹭问,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下。
“十三岁时,我去了约克郡一所叫圣恩底弥翁的中学。这所学校不论在位置还是组织上都以学校教堂为中心,遵循强身派基督教教义,推崇健身修行。我天天累得气喘吁吁,也没人同情。我从没喜欢过这种修行,团队活动对我简直是折磨。总有人向我提起‘主教,你外祖父’,我才知道他是校董之一。我很清楚,他不会对我的行为举止感到高兴的。”
“所以这一切都只有伤痛和不幸,是吗,蛤蟆?”苍鹭询问道。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都可以。”苍鹭回答。
“为什么?”
“我从哪儿讲起?”他问。
“那你为什么同意呢?”苍鹭问。
“有位剑桥好友告诉我,我以前念过的布莱顿预备学校正在招聘一名初中老师。于是我申请了这个职位,没想到还被录用了。我和学生们相处得不错,什么都由我来教。学校以海军传统为荣,所以我对尼尔森上将的深入了解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我很受学生欢迎,说实话,这真让我挺高兴的。我还得了个绰号叫‘可恶的蛤蟆’,不过我觉得他们是喜欢我才这么叫我的。”
“大篷车到了后的第二天,我的朋友河鼠带着贖鼠来吃午饭,他们也愿意跟我踏上愉快的度假之旅。至少,我当时以为会是这样!”
“所以你过得很快乐?”苍鹭问。
“那么你是怎么应对那种情绪的?”
“噢,不,不是这样。”蛤蟆的回答多了几分活力,“我喜欢参加唱诗班,另外我的一大成就便是在期末的轻歌剧里出演女一号。我开始学打高尔夫,还将高尔夫差点降到12了。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挺会交朋友。我总能把人逗乐,而且还用父亲给的生活费买糖果给朋友吃。他们叫我‘蛤蟆好老兄’,我喜欢这称呼。现在想来,我还是喜欢别人这么叫我,也许这就是我那么喜欢鼹鼠的原因吧。”蛤蟆停下来思考了片刻,苍鹭并未作声。蛤蟆接着说了下去。
“是的,”蛤蟆高兴了一点儿,“老实说,苍鹭,我的故事很有趣,是不是?”
“那些事情让你有什么感受?”苍鹭问道。
“好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蛤蟆继续他的讲述,“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一直在给我明确的暗示,希望我接管酿酒厂。想到酿酒厂我就害怕,那可怕的气味、蒸汽,还得一大早七点半就去工作!平时不到十点我可起不来!接着父亲就会规劝我要担起责任,因为公司必须留在自家人手里。他的话让我非常难受,感觉难以胜任,我便说我做不到。接下来他就开始责骂我,说我是个废物,说了我和我朋友各种难听的话,还说我最不会做的事就是管理公司!”
“是怎样的情形?”
说完,蛤蟆沉默了好一会儿,坐立难安,而苍鹭则望着不远处。
“没什么。后来呢?”
“那你其余的家人呢?”苍鹭问。
“可这和你说的主教来你们教堂布道有什么关系呢?”苍鹭问。
“写的是:‘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圣经故事了,可我忘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男孩里的男人,男人里的男孩。”苍鹭轻声说。
“那她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你还记得他们吗?”
“鼹鼠把它带回家照顾了,到现在他还养着这只小鸟。好心肠的鼹鼠。”说完,蛤蟆穿过过道,想到了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大半辈子都像那只可怜的笼中鸟一样。他会从过去的人生里挣脱出来找到自由吗?他知道苍鹭会怎么回应他。苍鹭会说:“这是个好问题,蛤蟆。你的答案是什么?”真让人恼火!不过,走在回家的路上,蛤蟆已经开始思考问题的答案了。
苍鹭回答说他没看出来,并请蛤蟆接着往下说。
“噢,你说得轻巧。”蛤蟆恼怒地说,“我这一辈子都是别人在替我做决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正要说到这儿。不过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我都觉得有些痛苦。”蛤蟆沉思片刻后说:“因为我参加了这么多课外活动,我的学业很糟糕,实话说,几乎是彻底荒废了。我一直都没去上辅导课,只给辅导老师送去一封看似诚恳的道歉信,外加一瓶陈年佳酿。就这么一直太平无事,直到最后一学期。”
“你觉得呢?我当然感到很不开心,那时我常常在当地酒店的鸡尾酒吧里待很久,再醉醺醺地回家。”
“哪段经文?”苍鹭看上去饶有兴趣。
“我想他应该是那一代人的典型代表吧,努力工作,用家长作风对待下属,用道德说教对待家人。听父亲说,那个时候,每个人在圣诞节都会收到一只火鸡,每顿午餐都会有两杯啤酒。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带去参观酿酒工厂,被别人称作‘蛤蟆少爷’。我还记得祖父指着我对工头说:‘这可是未来的董事长!’而我却感到害怕。”
“那你的母亲呢?”苍鹭问。
“第一种就是,每学期开始,因为离开了家,我感到孤单悲伤。第二种则是,学期结束时我兴冲冲地回家,却受到冷遇,无比失望。
“好吧,虽然如此,我还是很享受在剑桥的生活。我结识了很多朋友,大概并不是我父亲希望我结交的那种朋友。我们成立了‘风神诗社’,每周聚会一次,我们在房间里吃早餐,一边朗诵自己的诗歌,一边品着勃艮第白葡萄酒。除此之外,我很擅长划船,一到夏季学期,我们便成天挎着装食物的篮子去格兰切斯特村野餐。”
“我很用功,成绩很好,一路升学到高中最高年级,也是在那时,我开始在很多方面找到了自我。从那时起我开始佩戴领结,还记得我在家戴领结让父亲感到强烈的不满。那是头一次,他的反应让我有一种真实的满足感。我想,如果他对我不满,至少说明我还有本事让他不满!自那以后我便一直戴着领结。”他边说边别扭地摆弄着自己深蓝色带波点图案的领结。
“上学的情况呢?”苍鹭问。
“但我还是开始一点点重建生活。我开始邀请新朋友来用午餐,我讨厌一个人吃饭。接着,因为我对划船兴致十足,便和河鼠交了朋友,后来还认识了他的朋友鼹鼠。我发现别人也陆续邀请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或许只是因为我现在是蛤蟆庄园的主人,反正就这样,我成了村里的板球俱乐部主席和当地老兵协会主席。和父亲当年一样,我还入选了教区委员会,成为教堂管理员。
“呃,”蛤蟆看上去非常不自在,“这事儿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被叫到老师的书房,听他向我念了《取缔闹事法》。他对我说了些非常伤人的话,在我看来都是毫无必要的。我再一次被拿来和我的‘主教’外祖父比,说我多么不如他,我才知道原来外祖父曾是剑桥的研究员。
等蛤蟆镇定一些后,苍鹭问:“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
“快说吧,写了什么?”苍鹭更好奇了。
“说到这儿,我建议我们稍作休息。”苍鹭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蛤蟆听到了冲水声,接着苍鹭便回到了座位。
“他很严厉,总对我不满意。我一直都渴望他的爱与关注,却从没得到过。我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总是‘现在不行,西奥,你没见你父亲忙着吗?’(没几个人知道我受洗时的教名是西奥菲勒斯)而父亲一喊‘西奥菲勒斯!’我就吓得两腿发软。”
“所以你觉得自己的生活比起过去更有意义了吗?”苍鹭问。
“为什么?”苍鹭问。
“呃,我在那所学校待了一年,有一天忽然收到电报,说我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让我立刻回家。显然,他那时刚刚卖掉了酿酒厂,我觉得他是因此受到了太大压力而死的。母亲获得了父亲留下的全部股份,去和她住在西南部的妹妹一起生活了,而我则成了蛤蟆庄园的继承人,还分到了一大笔钱。”
“意思是‘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
“因为我怕祖父。他不仅人高马大,还相当有权有势。那时我家住村里的一栋大房子,而他住在蛤蟆庄园。你简直想象不出我去庄园见他和祖母时的情形:有女仆、用人、厨子,还有一大群园艺工人。每一年举行赛船大会时,有好几天,庄园里到处都是来访的客人。我还听说有一年,连王子和公主都坐船来庄园,在草坪上举行了盛大的午宴。可现在的庄园怕是连当年一半的风光都没有了。”蛤蟆哽咽了,一大颗泪珠从脸颊上滑落。
“我升入了剑桥大学。不知怎么我竟勉强通过了拉丁文入学考试,拿到了入学名额。起初他们想让我读神学。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很快他们就让我改学历史,可我不喜欢。”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七岁那年被送到布莱顿的一所叫加隆的预备学校上学,我在那儿整日郁郁寡欢。好在校长为人还不错,待人温和,就是有些轻微的战后心理创伤。总的来说,我们的待遇不算差,只是永远都吃不饱肚子。有两种情形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
“好在母亲对我要慈爱得多,我还记得她抱过我几回,可绝不会当着父亲的面抱我。父亲在时,母亲对我就比平时严厉,这让我感到内疚和担忧。我永远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才导致她对我突然态度大变。不过她其实还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记得她陪我玩,尤其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唱歌给我听的情形。有一回父亲突然走进房间,她便立刻打住了。一直到今天,我还会常常感到莫名的内疚和担忧,和那一回的感受一模一样。”
“是的,和别人一样,我也从《柳林风声》里读到了你的故事。恐怕你的那段经历会永远成为众所周知的轶事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好吗?我想你的人生故事已经叙述得很完整翔实了,这让我能更好地理解你,希望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即便蛤蟆的自我爆料让苍鹭感到惊讶,苍鹭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来,只是不断交叉他又细又长的腿。“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问。
“每次我都会找一件自己擅长的事情去做,我希望别人能看着我说:‘看看蛤蟆,多棒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划船。我买了几艘漂亮的小船,开始刻苦地训练。我从没跟别人提过,我的志向是进入亨利赛艇会参加单人双桨钻石划船赛。可不知怎的,我的水平怎么都提高不了,连鸭子都嘲笑我。某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心想:‘算了,不划了!’我就再也没划过船,一直到前一阵才下水。那么多漂亮的小船摆在船坞里,就这么变成了烂木头。
“这是什么意思?”蛤蟆问。
“你这么问还挺有意思。”蛤蟆比之前多了些许活力,“在我早年时,外祖父对我影响很大。他曾是剑桥大学的学院董事,之后当上了附近教区的牧师,在那期间他投身于南太平洋的传教活动。让所有人惊讶的是,他当选了牛津郡布卢伯里的副主教,而且他的布道很出名。我总觉得我的演讲才能大概是遗传了他的。”见苍鹭对此未做反应,蛤蟆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件事就是大篷车旅行。我在一本杂志里看到了几张照片,便买下了最好的大篷车。这车真是漂亮,全新吉卜赛大篷车,淡黄色的车身,配上红红绿绿的轮子,很惹眼。车子设施齐全,我现在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里面有上下床铺、一张靠墙的折叠小餐桌,炉子、衣柜、书架,甚至还有装着小鸟的笼子,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回忆起那些美好的日子,蛤蟆的神情如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