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赊债”连连点头,看上去很慌张。
“医院!”“赊债”指着车里的老女人喊。她看上去确实很不舒服,欧维又确认了一下。“赊债”指指女人,又指指冒着烟的发动机盖,绝望地高喊“医院!医院!”欧维审时度势了一番,得出结论,这辆冒着烟的西班牙国产车的牌子叫“医院”。
许多年后,索雅想起来问他当时在干吗。欧维终于告诉她的时候,她惊讶地摇头不止:“原来我睡觉时,你溜出去助人为乐了,帮人……搭篱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欧维,你是我听说过的最稀奇的超级英雄。”
“赊债”困惑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也指着自己。
欧维不知道他应该作何回答,但显然,在西班牙,汽车品牌是件很重要的事,这一点欧维倒是完全认可的。
从西班牙回家的大巴上,她把欧维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他第一次感觉到孩子在蹬腿。很轻很轻,就像有人隔着很厚的烤箱手套捅他的掌心。他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感觉着这隐约的小力量。欧维什么也没说,但索雅看见,他最后起身嘟囔说得上厕所的时候,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
不管索雅怎么查字典,终究也没搞明白为什么那一周他们都可以免费在何塞的饭馆里用餐。但每次那个开饭馆的西班牙小男人一见到欧维,就殷勤地张开双臂大声吆喝“犀牛萨博!”的时候,索雅都笑得冒泡泡。
欧维尽量不去喜欢什么。但索雅如此兴奋,很难不被她感染。他搂着她时,她笑得那么大声,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她的快乐。哪怕是欧维都无法不喜欢上这种感觉。
他卷起衬衣的袖子,指着“赊债”,让他挪挪窝。
“他们想干吗就去干吗呗。”她说。
命中注定,最糟糕的厄运紧随其后。
“我他妈又没问你的名字,我只是说……”欧维说,但看到引擎盖对面那湖水般空洞的眼神后,他没再往下说。
他把头探过引擎盖向内张望,看上去并不复杂,他想。
回旅馆的路上,他看见“赊债”弯腰倚在一辆冒着烟停靠在路边的棕色小汽车上。车里坐着两个孩子和一个很老的老太太,老太太头上裹着一条披巾,看上去不怎么舒服。
欧维想反驳,她只是笑着亲亲他那双大手。
这是欧维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周。
坐长途大巴旅行当然是她的主意。欧维完全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处。要是他们得去什么地方,大可以开萨博去。但索雅坚持认为旅游大巴“浪漫”,欧维明白这可是天大的事,于是就随了她。尽管每个西班牙人都好像有些自命不凡,大着舌头四处晃悠,在饭馆里放异国音乐,还大白天睡大觉。尽管坐大巴旅游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大喝啤酒,就好像他们是在马戏团工作一样。
“赊债”懂的瑞典语显然比欧维懂的西班牙语还少。欧维叹了口气,挺不好意思地看看后座上的孩子。他们握着老阿姨的手,看上去吓坏了。欧维又低头看看发动机。
另外,他提醒她别给街上的乞丐钱,因为他们肯定都拿去买烧酒了,但她还是照给不误。
他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面有个小泳池和一家小饭馆,欧维以为经营旅馆的小个子男人叫“赊债”。但写出来却是“何塞”,西班牙人对发音显然不怎么讲究,欧维想。“赊债”一点瑞典语都不会说,但对聊天兴致盎然。索雅一遍遍地查字典,想用西班牙语说“日落”和“火腿”。欧维心想,你怎么说不都还是一摊猪屁股,但他没吱声。
“欧维,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钱,蒙福的不是那个收钱的人,而是给钱的那个。”
第三天她就开始睡午觉。因为西班牙人都这么做,她说,大家应该“入乡随俗”。欧维才不信这跟哪儿哪儿的风俗有什么关系,只是她的借口罢了。反正,她怀孕后,二十四小时内都得睡上十六个小时,就像带了条小狗来度假。
“赊债!”
她的午睡和欧维的散步成了每日例行的习惯。第二天,欧维碰到一个正在搭篱笆的男人,他解释这样搭篱笆是完全错误的。那人一个字都听不懂,于是欧维决定还是亲自演示比较快。第三天,他同乡村牧师一起为修道院砌了一堵外墙。第四天,他跟着“赊债”去村外帮助“赊债”的朋友拽出一匹陷在泥沼里的马。
“萨——博。”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指着自己说。
欧维趁这时散个步。他从旅馆出发,沿路向下进城。他注意到,所有的房子都是石头建的。眼前没有一根像样的窗框,大多数房子门口根本没有门槛。欧维觉得这有些不开化。怎么能他妈这么造房子?
“赊债”看到欧维,立刻朝他挥起手来,眼里似乎满是恐慌。“犀牛”,他这么称呼欧维。入住以来,每次与欧维见面聊天,他都这么叫。欧维猜这在西班牙语里大概指的是自己的名字,他没工夫查索雅的字典。“赊债”往汽车上一通指,又冲欧维打手势,欧维把手插进裤兜,在适当的距离迟疑着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