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纷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 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 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 “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 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 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 天下事往往如此。
车厢社会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 是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 物,后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 同:前者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 可悲的发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 英语可用hap#y或mer#y①。后者却只是like或fondof①,不是真心的 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味而忘却乘火 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的pag e②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吧!
有的早上迟下,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 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甚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 强占坐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 在这乘火车的期间中,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 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 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 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 车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 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 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 想的?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 的。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 水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R,******”,锣声响处, 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 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 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R,******”!锣声响处,大家又 爬上水车,“洛侣侣侣”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拍子而交互动 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以前为了我的 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忽然降低了; 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通 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浇解除。唯有那活动的 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华世界里的人 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的带模样么? 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农人踏水每天 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 候。
回想自己乘火车的三时期的心境,也觉得可惊,可笑,又可悲。可惊者,从初乘火车经 过老乘火车,而至于惯乘火车,时序的递变太快!可笑者,乘火车原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 幼时认为“电线同木栅栏一样”,车站同桃源一样固然可笑,后来那样地厌恶它而埋头于书 中,也一样地可笑。可悲者,我对于乘火车不复感到昔日的欢喜,而以观察车厢社会里的怪 状为消遣,实在不是我所愿为之事。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坐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 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 间世的模型,足够消遣了。
有的早上早下,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 气,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 凭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 船时形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 点钟的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 觉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 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 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 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 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 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 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洛侣侣侣… ”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 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有的迟上迟下,
于是我憧憬于过去在外国时所乘的火车。记得那车厢中很有秩序,全无现今所见的怪 状。那时我们在车厢中不解众苦,只觉旅行之乐。但这原是过去已久的事,在现今的世间恐 怕不会再见这种车厢社会了。前天同一位朋友从火车上下来,出车站后他对我说了几句新诗 似的东西,我记忆着。现在抄在这里当做结尾:人生好比乘车: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 的身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 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 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一 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不得乘 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久享 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车的 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各车 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 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 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可惜 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 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 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 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 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 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 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 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 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 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 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 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 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 旱,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 桥的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 面一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 碍;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 此以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 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 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洛侣侣侣… ”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 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 下司,费时很久,费力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 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 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 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 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1935年3月26日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坐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 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 里,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 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 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 作自己的茶几。看见找坐位的人来了,拚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 起,先生,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 好坐,你为甚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 他坐在行李的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 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坐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 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 大腿上面的空间完全归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报 纸堆在大腿上,把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 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坐位上。找坐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 和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留这空位给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别处去另找坐位 了。找不到坐位时,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 在WC①的门口。查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坐位的人,却埋怨坐 在行李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了走路,把他们骂脱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