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紧握着木棍,朝着野狗飞奔而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面发出分不出是哭声还是威吓声的叫声,一面漫无目标的挥舞着木棍。我感到双臂迟缓地振动着,我一面忍受着想放开手的麻痹,一面一而再、再而三、持续不停地挥舞着木棍。当我听见后方传来呻吟声的那一瞬间,便立刻朝那个方向挥动木棍。我心想,在举起手臂,尽量让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巨大一点的同时,我的速度一定要比对方快才行。我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犹豫。虽然没有打中野狗,但我却知道牠已经背对着我逃走了。我依然发出叫声,挥舞着木棍,企图追赶。我一面望着逃跑的野狗,一面感到全身无力,忍住几乎当场坐下去的冲动,我继续往前走。周遭的景物依旧毫无变化。四处林立、绵延不绝的树木,只是一味地保持着寂静,对我漠不关心。
我还活着。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我不会照你们的意思去做。我要自由地运用自己的双手,把所有降临在我身上的障碍一一击溃。
不久,我被一对来此地散步的中年夫妇发现,并送进了医院。原来我被活埋的山中有修建完整的健行步道,我在不知不觉中走接近其中一条岔路。虽然没有路灯,但附近却好像有柏油路面的公路通行。
之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越过几处的斜坡,喝过几次的水塘,穿越几处的树林。直到周围开始逐渐被微弱的蓝色光线照耀着,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沐浴在阳光底下了。我的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的,并且就在享受沐浴阳光下的感觉中,当场倒下。阳光显得既温暖又柔和,彷佛为开始逐渐变冷的空气注入了温度。我闭上眼睛,眼皮底下依然可以感觉到微亮的蓝色光芒,以及泥土温暖的味道。我的记忆到此中断。
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我用力:企图弯腰让上半身坐起来。不过,却被包围在身上的泥土重量给挡了回去,我试图挣扎了好几次,却始终无法站起来。我舞动着双臂,不断地往上拨开泥土,但却不断地有新的泥土再度掉落下来,把我淹没,我反复地呕吐,不断地把吞进嘴里的泥土给吐出来。我逐渐失去上下的感觉。意识到膝盖好像碰触到坚硬的土层,于是我把重心放在脚上用踢的,一面继续挥动双手,一面用头推开泥土。粗糙的土粒刮着我的脸皮。经过一阵格外沉重的抵抗之后,覆盖在我身上的泥土无力地迸开,我的头部伸出了地面。我忙着吐出泥土,一阵带有热气的空气急远地窜入我的体内。我将上半身爬出地面,眺望四周的景象。周围异常的昏暗,没有光线。我想这可能是某处的山中。
生性内向的我持续成长之后,逐渐沉浸在阅读的世界。想试着从先人所写的读物中,探索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在这个表象世界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经常失魂落魄的我能够掌握周围的情况,是在那之后一个月的事了。那是发生在我上学之后,正在见习体育课的过程中,有种彷佛从浅浅的睡眠中突然清醒的感觉。
不过,无论我走了多久,周遭的景物依旧毫无变化。树木只是排排站立着,对我漠不关心,只有稍微的倾斜而已,地面四处遍布着落叶和泥土。我像是在同样的场所不停地打转似的,那种毫无变化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并且逐渐动摇我的信心。这里四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树林,无机质的排列。这一连串笔直伸向天空的直线包围着我,像是要把我封锁在里面似的,这彷佛全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我感到脚痛,全身被汗水湿透。不过,一阵风吹过之后,周围的景物突然完全改观,在一阵彷佛空气被撕裂般的珊隆声响中,所有的树木都开始摇晃。一整片在黑暗中蠢动着的茂密树叶,彷佛一个巨大的生物般向我逼近,一面像在唱歌似的发出轰隆的叫声,一面朝着我的方向飞扑过来。我的双脚因为害怕而直打哆嗦,以至于寸步难行。我捡起掉落的粗树枝,用力紧握住。心想,总之只要朝同一个方向持续前进就行了。就算方向错误,我也别无选择。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之后,医生们问了我许许多多的问题。我一面任由自己置身在朦胧、空虚的环境里,一面淡淡地把我所记得的事实一一向医生说明。“他们”现身,并威胁正在睡觉的我,则是在我全盘托出一切之后的事了。握着拳头、对我窃窃私语的男人,他的表情极为丑陋。后来警察来了,他们被逮捕并成为新闻事件被报导出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在我心中蠢动。宛如一道强而有力的漩涡,既粗暴又猛烈,完全不像我。这股突如其来涌现的汹涌情感,彷佛凌驾在我的惊讶之上支配着全局,等我回过神时,发现原本已经失声的我竟然发出了叫声,彷佛从身体的底部喷出来似的。当时我并不是对着野狗大叫,而是对着在野狗另一侧的那些折磨过我的人,以及对着这个世界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中确实存在、企图以暴力支配人或生物的命运,还有意图对毫无力量的人行使压倒性暴力的所有事物,发出喊叫。
无论我如何凝神注视着远方,也只能见到一丝微弱的光芒。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我才发现上面是一整片枝叶茂密的细长树林,以形成渐层的黑暗色彩并排站立着。外面的空气温暖了我冰冷的身体,原本湿透的衣服也逐渐干爽。我全身趴例在地面上,感觉地面的积水含有沙子的味道,我的身体也彷佛恢复了生气。意识逐渐清晰,虽然有些微弱,但却感觉手或脚有股力量蠢蠢欲动。我心想得离开这里才行。虽然我还不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要做什么,不过我想尽快逃离这个被无数树林包围着的寂静黑夜。
然而,我的体内却酝酿着某种骚动。那股骚动逐渐转成意识,慢慢膨胀。我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想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这种感觉呢?不久之后脑海中所浮现的言语,就是能够让我释怀的吗?然而,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命我感到难以释怀。此种想法彷佛拥有自我意志般地逐渐膨胀。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就这样死去真的好吗?这种雏以释怀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是应该爬出地面,重新思考一下才行呢?我稍微移动一下手臂,仿佛从某种感觉中苏醒,呼吸变得十分困难。身体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身体被泥土的重量给压垮了一般。全身血液彷佛上冲到头部似的,感觉几乎快要窒息。我还是无法释怀。全身肌肉痉挛,颤抖不已。整件事似乎不太对劲。
当我看见眼前有黑影移动时,我感到非常恐惧,全身痉挛,几乎无法呼吸。有两个跟我胸部一般高的生物逐渐朝着我的方向移动。是野狗。显然跟家犬不太一样,牠们发出又粗又嘶哑的叫声,带着呜咽、急促的呼吸声,明显地表示牠们正饥肠挽挽,无论我采取什么行动都没有用。我感到绝望。彷佛自己的身体正永无止境地不断往下坠落。我身上没有任何食物,这就表示牠们攻击的目标铁定是我。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想不到我最后的命运竟然是如此。就算我能逃出那个狭窄的房间,我的周遭还是会有这样的阻碍层层包围。我已经没有力气可以跑了。只见牠们正逐渐缩短我和牠们之间的距离。
我被山根先生带走,乘车前往位于小山丘上的育幼院。那条道路很长,真的十分漫长,给人一种永无止境的感觉。在这过程中,山根先生显得非常沮丧,似乎在压抑着满腔的愤怒。他虽然一言不发,不过却对找到我亲生父母之后,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感到极度失望。他强而有力地对我解释人生的道理。“你必须长大,只要你长大的话,你就可以自己活出自己的人生”。
隐约听见铁锹铲土的声音,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芒,我茫然地望着他们在另一侧胆怯似地脸部抽动着,同时慌慌张张地交头接耳的表情。年幼的我仰躺着,他们正把泥土一点一点地覆盖在我的身上。那是当时我醒来时所见到的景象,也是他们持续加诸在我身上的暴行的结果。虽然我才刚刚苏醒,但强烈的睡意却又随之席卷而来。显然这跟平常的睡眠有所不同,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被强迫的感觉。我的身体逐渐被压迫,声音越来越模糊。泥土或沙子跑进我的嘴巴里。但是,我却连想要把它们吐出来的力气,甚至是心情都没有。我只能用微弱的力气,压抑着想要轻轻咳嗽的冲动。
我心想:“原来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啊!”周遭的景物深深地映入我的眼帘,清晰到令人作呕的地步。同学们分成两队在互相投球,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老师同样面带微笑地发出指示。我抱着膝盖,坐在漆着蓝色油漆的司令台旁边。自从出院之后,宛如置身在迷雾中的日常作息一一掠过我的脑海。难道这就是我所赢得的战利品吗?在暴力下劫后余生,从泥土里爬出来、下山之后的我所得到的,竟然只不过是如此平凡的一般生活而已。我不明白他们脸上的笑容所为何来。难道不是其他的东西吗?类似因为安然无恙而全身感受到的喜悦,或类似足以令我全身颤抖不已的那一瞬间。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足以媲美那些暴力的喜悦吗?
育幼院曾经一度发生火灾,我一点一滴收藏的小说也在当时全部被烧毁了。放火的人是住在附近一位大学考试落榜的重考生。也许他认为育幼院老旧的木造建筑比较容易燃烧,或是看见我们乱成一团的遭遇可以让他产生优越感。当时,我放声大哭,虽然山根先生安慰我说:“重新再买就好了”,但我的泪水还是难以抑制。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泥土里。泥土里的水分将我的衣服弄湿,让我的身体冰冰凉凉的,非常舒服。仿佛胎儿般的姿势令人怀念,我一面想着自己过去的确有过这样的体验,一面又开始沉沉入睡。在朦胧的意识中,感觉全部的肌肤和泥土的粒子互相交缠在一起。泥土侵蚀着我,我也正逐渐渗入泥土之中。我心想如果能够就此化为泥土的话,那该有多好。我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了。不用屏气凝神去窥伺他们的表情,不用为他们举起的手感到心慌意乱,不必费心去掩护自己的头部或肚子。松软的泥土逐渐冰镇我的身体,一面让我感到平静,一面进入我的身体里。在这里,既没有饥饿,也没有恐惧。我被泥土与世隔绝,百分之百的安全,我可以就此死去。我把拇指放在嘴巴里,感觉很安心。身体逐渐冰冷。和刚刚不太一样的睡意,缓慢地在我脑海中摇晃。我心想一切将就此结束了。这是世界在最后对我展现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