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小说,可是对医学书没兴趣。我才不晓得医学上有没有心脏停止的例子。」
「下毒吗?」
「死前哪来的力气留下什么证据。而且根本没出血,就算想留下血字也没办法啊。」
「会。而且是独自一个人。」
「培西是啥去了?」
「可以体悟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渺小,只不过是众多自我当中的一个。可以知道自己是渺茫无边的时间之海中,被它的浪涛所吞噬的微小存在。很感动的。『我们将会消灭,孤身一人』。」
「这把枪要是就这样开枪,就会爆炸。」
没看到有人下车。
「要不着痕迹地看哦。万一惹出事来,可就麻烦了。要不着痕迹地调查啊!」
「我吗?」
「蜜柑,你这人太龟毛了。」柠檬歪嘴说。「我说啊,像这样死掉,留下来的人不是很伤脑筋吗?为了今后着想,我可先说啊,蜜柑,要是你被谁杀了,记得好好留下线索啊。」
「柠檬,你看过我读医学书吗?」
「不是啦,这把枪射不出子弹啦。枪口看起来像是空的,可是其实里面塞起来了。这是自爆枪。」
「蜜柑,告诉你,『吹毛求疵』可不是称赞。」
接着蜜柑说「站着会惹人怀疑」,弯下腰,拉起死在坐在中间的峰岸大少,推到靠窗座位去。他让尸体倚在窗边,调整为略俯着头的姿势。「只能像这样让他装睡了。」
「从东京搭新干线,在上野下车,太奢侈了。要去上野的话,搭山手线就行了。不过里头也有人会在上野下车。」
蜜柑用手触摸起尸体,上下摸遍了,没有疑似刺伤的伤口,也没有出血。他抓起上颚和下颚,大大地打开,观察嘴里。如果服了毒,口腔里可能还留有残渣,所以脸不能凑得太近。「看起来没有外伤。」
「你老挂在嘴上的小火车的名字才更难记。我推荐你那么多小说,你至少也读个一本吧。」
「我才不会留血字。我想想,好吧,如果我有余裕跟凶手说话,我会请他帮忙传话。这怎么样?」蜜柑想了一下说。
「这种枪要干嘛?」
「就算有也是在推理小说里好吗?现实中才没有那种东西。」
「那是啥?」
「那把枪哪来的?」
「啊啊。」柠檬点头。「有道理。」
「如果要用血写凶手是谁时,记得写清楚明白一点啊。不要用什么字母代号还是猜灯谜啊。」
「还能怎么办?」蜜柑忙乱地抚摸嘴巴周围。蜜柑似乎也难得乱了阵脚,柠檬对此感到有趣。
「是吗?」柠檬收起文宣品,却仍恋恋不舍地在峰岸大少周围翻来摸去。
「罗嗦好像不是称赞。」蜜柑讽刺地说。「要是到了大宫就麻烦了,得尽快找到才行。」
「那你负责啥?」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听好了,我会捅篓子,跟我的血型没关系。」
「线索?」
「或许他把行李箱藏在某处,若无其事地坐着。可疑的家伙每个都要看仔细啊。」
柠檬怎么会忘了呢?蜜柑目瞪口呆:「峰岸的部下不是说好了在大宫等我们吗?」
「如果我是峰岸,一定会生气吧。」
「我说过很多次了,想法子是你的专长。术业有专攻,不是吗?」
「像是写下凶手名字的血字之类的。不是常有吗?」
「你说得没错。」
「蜜柑,你也是。我跟你就算死了也绝对会复活。」
柠檬胡乱搔了搔头发:「可是怎么办?就这样去到盛冈,对峰岸说『我们把你儿子救出来了,可是他在新干线里头翘辫子了』吗?」
「这样啊。不愧是对电车吹毛求疵的你。」
「我才不会消灭。」柠檬噘起嘴巴。
「随便啦,总之你去读个《到灯塔去》〔※吴尔芙的作品,原文《To the Lighthouse》。〕吧。」
「那边的女儿好像才读小学,很可爱。相较之下,最重要的大少,你看看,就这家伙。既轻佻,又单细胞。要问比较疼哪边,想都不用想。」蜜柑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而且装赎金的行李箱也被偷了。」
约两节车厢前的五车还是六车出入口,有个头戴猎帽的陌生男子指着车厢内,走进新干线里,但除此之外,没有特殊状况。
「自爆枪?就像《暴冲火车》〔※原名《Runaway Train》,台湾译作《减》。〕那样吗?」柠檬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他对电影没兴趣,但喜欢看电影中出现的火车和电车。他从电影中能感受到车轮转动的声音、牵引杆的动作;如果是蒸气火车,从烟囱喷发的立体黑烟令人联想到隆起肌肉;另外还有列车驶过铁轨的声响,最重要的是疾驶的钢铁电车的魄力,这些都教他觉得兴奋。《暴冲火车》的内容柠檬已经不记得了,但在暴风雪般的景色中,勇猛地站在火车上的男子身影令他印象深刻。他有股亲切感,觉得这人一定也跟自己一样,热爱火车。
「这种时候哪会有什么过敏?」
「凶手还留在电车的可能性很大。」
「昨天在地下监禁大少的那些家伙的。我觉得好玩就捡回来了。」
蜜柑坐在尸体旁,是三人座的中间位置,柠檬坐他旁边,靠走道的座位。「到底是谁干的?死因是什么?」柠檬低声呢喃。
柠檬立刻动怒了:「别拿血型判断人啦!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要是认真说那种话,小心被别人笑。真要那样说的话,A型的你就应该是一丝不苟、爱干净的才对。」
「是你太轻率了。看到按钮就去按,看到绳子就去拉,收到邮件就全打开,然后中毒。」
「只能追可疑的。」蜜柑说得干脆。
「这样啊。」柠檬也想起来了。有人会在车站等待,确定峰岸大少跟行李箱是否平安无事地上了新干线。是这么安排的。「真麻烦。」
「走去哪儿?」柠檬不明白状况,但被蜜柑严肃的样子给慑住,站了起来。「要下车了吗?从东京才坐一站就下车,太奢侈了吧?」
「随便什么都行啦。我会说些让那个帮忙传话的人感兴趣的内容。那样一来,那家伙或许有一天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探问你说:『你是不是在找钥匙?』或者突然现身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区。」
新干线的速度放慢了。感觉也像是在黑暗的洞窟里点上了灯,但没多久就乍然出现一个明亮的空间。月台逐渐现身了。蜜柑站了起来。「去厕所吗?」柠檬问。「喂,走了。」蜜柑戳他。
「那要怎么办嘛!」柠檬差点就要大吼。蜜柑用手指抵住嘴唇,低喃叫他小声。「只能想法子了吧。」
「什么线索?」
「提着那只行李箱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也有可能装进其他容器里。不过那也会是不小的行李吧。总之有人在这里下车的话,就是第一候补。你先追再说。」
「那么,」靠走道座位的柠檬再次跷起二郎腿,摆出放松的姿势说。「蜜柑,现在要怎么办?」还是老样子,完全不思自立自强,全指望别人的态度。
「难道还有别人吗?不是说术业有专攻吗?你既没专攻过什么,也没动过脑袋,但总该追踪过可疑的家伙吧。」
蜜柑也一样取出自己的枪。「我也是。几乎没子弹了。没想到在新干线里也得用上,真是准备不周。」他说,从另一个枪套抽出枪来,自嘲地说:「不过还有这个。」
「就是那部小说中一位登场人物的呢喃。听见没,每个人都会消灭,独自一个人消灭。」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提起行李箱的事,害我很在意啊。被你那样吓唬,谁都会想再去确定一下嘛。」
「好啦。万一我快被杀的时候,会努力留下讯息给你。」
「实际上行李箱也真被偷了。」蜜柑叹息。「为什么你的行动、发言、思考都这么随便?所以B型的人就是……」
「我真是纳闷啊,那些介绍文你怎么背得起来?」
「可能。也有可能是过敏休克致死。」
「蜜柑,怎么办?」柠檬说。他的下巴前端指着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峰岸大少。大少的嘴巴开着,那表情就像在嘲笑他们,教人不爽。
「子弹还有剩吗?」柠檬从自己的外套内侧挂在两肩的枪套取出手枪。昨天为了救回峰岸大少,用掉了不少子弹。「弹匣只剩一盒了耶。」
新干线开始煞车了。
「我想也是。你很顽强,就算死了也会复活。」
「你不是老是在看书吗?」柠檬说。蜜柑总是随身携带书本,就连在工作时,一有空就会拿出来翻。
「那种死缠烂打的个性确实像你。不过我也一样,迟早会死。一个人死。」
虽然不是直接听说,但传闻说峰岸跟情妇还有情妇生的女儿,也就是「非婚生子」一起去旅行了。
前头车厢实在太远,看不清楚的蜜柑抱怨:「最前面看不到。」
「拿来当陷阱吧。拿这把枪的家伙一副希望我赶快把它抢走的模样。一定是希望我把枪抢走后,立刻扣下扳机,『砰』的一声把我给炸了,然后拍手叫好吧。」
两人走近下车门。「如果有人在上野下车,那家伙就是窃贼吗?」他用食指敲敲玻璃窗。
「我怎么知道?过敏又不是我发明的。嗳,搞不好是因为原本被绑架的紧张突然解除了,加上一直没睡饱又疲劳,导致心脏衰弱,一下子停止跳动了。」
「为什么?」
「就算我是峰岸,我也会生气。暴跳如雷。」
「真亏你看得出来耶。为什么蜜柑你就能那么小心翼翼?」
「就算死了我也会复活。」
「什么东西没错?」柠檬蹙起眉头。
「又不能叫凶手帮忙传他一下子就听出来的讯息。」
「十一车再过去是秋田新干线的『小町号』。虽然连在一起,可是跟这边的『疾风号』车厢内不能往来,窃贼应该不在那边吧。」
自动门打开,两人来到三车的车厢外通道。四下无人。从行进方向左侧的车门窗口可以看到月台往后流去。
「你在干嘛?」蜜柑问。
「我在想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完全没吔。这大少也真不贴心。」
「罗嗦啦。」
「那是什么话?」
「没错,我的确是一丝不苟、爱干净,而且工作认真。」
「因为在意是吗?」
「我又没在找什么钥匙。」
「我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你也不想想我读完一本书得耗掉多少时间!你才是,完全不肯记住我告诉你的汤玛士的朋友。你连培西都认不出来。」
「『那危机你呀』是啥啊?」
「可是,峰岸那家伙不是在别墅悠哉度假吗?」
「我知道。」
「嗳,大少既轻佻又单细胞,而且现在也没气了。那这样一来,峰岸会不会就干脆不跟我们计较啦?」
「亲生儿子被抓了,命在旦夕,老爸却跟情妇去阖家旅行,这太奇怪了吧?」
「传话?」
「是啊。」
「我会留下让凶手在意的话。比方说:『帮我转告柠檬,你在找的钥匙放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里。』」
「是复活。」
「那是小火车卡片上面的说明。怎么样?很不赖吧?虽然是很简单的说明,却很有深度呢。培西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呢。很落寞吧?很感人吧?你读的小说就没有这种深度吧?」
「可是啊。」柠檬突然换了个严肃的表情开口。「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
「读了可以知道什么?」
「医学上有这样的例子吗?」柠檬问。
「你少做梦了。就算是根本不喜欢的车,被人砸坏还是一样会火大。而且还有面子问题。」
「喂,」蜜柑立刻说。「你在放松个什么劲儿?」
「就凶手啊、真相的线索啊。至少也要弄得让人知道是他杀、自杀还是意外死亡吧。我可是很怕麻烦的。」
柠檬咳了一下,陈述道:「培西是『绿色的小火车。调皮又爱恶作剧,可是工作时总是非常认真。培西经常捉弄朋友,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
「是啊。」蜜柑干脆地说。「你会捅篓子,纯粹是因为你的个性跟判断力有问题。」
「在新干线里偷了别人的行李箱,想要立刻开溜的家伙。」
月台开始广播新干线发车的提醒音乐。虽然有几个乘客上车,但没有半个人下车。怎么办?柠檬问。能怎么办?没人下车,就只能回车厢了啊。蜜柑答。
「好玩?枪哪里好玩了?难不成上面有印汤玛士?别唬烂了,汤玛士可是小朋友的偶像呢,才不会跟手枪之类危险东西有瓜葛。」
柠檬放开脚,倏地站起来。他俯视蜜柑,用下巴比比行进方向:「我去看看,确定一下车厢里面有没有可疑人物。拿着行李箱的人一定就在车子里吧。反正到下一站大宫还有时间。」
「水果到了明年还会再长出果实,就跟那一样吗?」
「谁?」
柠檬开始躁动起来,检查起峰岸大少旁边的窗户,前座椅背上的托盘,然后翻起插在网袋里类似文宣刊物的东西。
「不是啦。」蜜柑苦笑。「这上头动过手脚,不会正常射出子弹。你看。」蜜柑把枪口转向柠檬,柠檬一面仰身一面别开脸去,「很危险耶,不要这样啦。」
「那样的话,那家伙就是杀了我的凶手。至少跟我的死有关。」
新干线停下,车门打开。蜜柑下了月台,柠檬也跟着离开车厢。两人站在月台边缘,细细观察有没有人从新干线下车。月台几乎是一直线,只要凝目细看,应该可以确认下车乘客才对。柠檬和蜜柑视力都很好。远方的物体也大致都能看得清楚。
新干线几乎完全停下来。煞车声响起。「万一有好几个人怎么办?」望着月台的柠檬忽然想到,提出疑问。
新干线摇晃着,慢慢钻进地面。应该接近上野地下深处的月台了吧。窗外暗了下来,景色消失,取而代之地,车厢内的光景朦胧浮现。柠檬从前座椅背抽出小册子,读了起来。
「想法子是你的任务。」
才刚上车,新干线就发车了。列车朝着地面上的光明驶上平缓的坡道。发车的音乐轻快地响起。柠檬配合着音乐哼哼唱唱,回到座位,但一看到靠坐在窗边的峰岸大少,心情又变得暗淡。感觉像想起了什么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
「所以叫你到时候要留下线索啊。」
「如果我死了,绝对不会是自杀。」蜜柑斩钉截铁地说。「维吉尼亚·吴尔芙〔※维吉尼亚·吴尔芙(Virginia Woolf,一八八二~一九四一)。英因女作家,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主要作家之一。后因严重忧郁症,投河自杀。〕跟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一九二五~一九七〇),战后日本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其切腹自杀轰动社会。〕我都喜欢,可是自杀我怎样就是不中意。」
「万一有好几个可疑的人怎么办?最近全是些可疑分子。」
「好难懂的讯息。」
「都是你不好好盯着。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蜜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