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当然不会。只是这样我们不会生气的。”
小谷咆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谷这人只要见对方是外国人,就会莫名其妙地失去耐性。
“你们听说过‘去ら化’吗?”
“大家应该听说了吧?住在‘北村居’的笹森恭子小姐,也就是教大家学日语的老师昨天夜里去世了,所以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大家。”
“啊,你说‘木村庄’的那些人啊,没什么大问题啊。一开始见他们出门总是成群结队的,我们有些害怕,但最近好多了,就是会搞错倒垃圾的日子,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很老实。
他们迫切想在日本工作,而医院、建筑行业,以及各大企业的车间也都迫切想要招收这类工人。对此政府出台的政策就值得让人深思了,虽然现在还不明显,但政府认为外籍劳工问题会成为将来的一个大隐患,所以对外籍劳工留日采取了排斥的态度。吉敷觉得从理性的角度考虑,这并非杞人忧天,所以日本政府的做法也未必一定是不对的。日本还真是个古怪令人难以理解的民族啊。
“有些人学了一年,有些人学了两三个月。”
众人一齐点头。这让吉敷感到汗颜,这么小一个房间里要挤下九个人,根本不存在什么个人隐私。是个货真价实的鸽子笼。
吉敷无语,只得去家住“北村居”的另一户学生家里打听,那家人姓绪口。
“是的,但随着学习的人数增加,最近在考虑是不是要分成两组分别去上课。”
吉敷先去拜访住在一楼的佐藤家。听吉敷提起笹森恭子,佐藤家的妈妈满面笑容说:
吉敷说完后一直在等待那些外国人平静下来。
那个像是老大的年轻人用古怪的外国口音回答说。
“这个词老师经常提起,第一次到老师那里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说了好几次。她说绝不可以说‘去ら化’的单词,说了好几次不可以说。”
“好的,非常感谢,大家都是笹森小姐的学生是吧?你们在A镀金工业上班吗?”
“也就是说她从未缺过钱是吧?”
看也问不出什么,吉敷便决定去拜访一下和笹森恭子学钢琴的学生。来她这里学钢琴的孩子大概有十人左右,这其中有两个住在“北村居”。
虽然这些人在本国都是失业者,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造成的,很多人是迫不得已才远赴他乡到日本来打工。日本与孟加拉的国民生产总值(GNP)相差有百倍之多。也就是说,在日本劳动一天的工资抵得上在孟加拉工作一年。但是日本公寓的租金很高,如果选择住在好一点的环境里,那就没有多少工资可剩。他们为了尽可能地把工资省下来寄回老家,只能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
那个似乎是日语最好的男人问道。
“女性自杀的动机大多是和男人有关。当然也有第三者是被想要结束关系的男人杀死,或者是被三角关系中的女方杀死的案例。”
“那有没有让您在意的地方呢?”
马利克若无其事地说。
众人轻轻地点着头,看来这里的外国人已经能够接受吉敷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浅黑色的皮肤下,那分外白亮的牙齿在吉敷心中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
大概是他们吃的东西比较怪异,屋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雨滴打在紧闭的玻璃窗上。向外望去,能看见对面出租大楼黑油油的墙面和屋内荧光灯的灯光。
“所以我们想要问问大家,笹森老师她是怎样一个人。”
“哦……”
“唉,真的,她的确是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好老师啊。像我们家孩子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她一直教到他会为止才让他才离开。”
“日语的,我们不会。”
“那些家伙在通宵营业的餐厅里大声喧哗,哈哈大笑的样子可真让人不堪入目。跟你说哦,他们居然还在人家餐厅里搞什么运动会呐,你说夸张不夸张。
全员摇头表示否认。
小谷忍不住吼道,吉敷伸出右手制止他。
“哦?怎么严厉?”
“是的,绝对不能说,说了好几次。”
“为什么?她死了?”
众人点头。
“不知道。我们没听见。”学生哥说。
“是吗,请问你叫什么?”
“我看那些家伙是在卖乖,暗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呢。”
“那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那这附近有没有人对她特别反感呢?”
那是一栋建在背街的空地上的木造两层公寓,常年照射不到阳光,外墙又黑又旧的。像这样的公寓以前住客多为日本人,但现在日本人都搬进了漂亮的小洋房,就连穷学生也不会选择住在这里了,所以这类公寓差不多变成了外国务工人员的专用宿舍。
“孟加拉。”
“据我所知,她在神户的高中毕业后就来东京读音乐大学。毕业后她回老家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不知是不是工作不顺心,没多久又回东京来了。我知道的就这些,再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我老婆平日里和笹森小姐也没什么交情。”
“什么?”年轻人反问道。
公寓面朝马路那一面的外墙上装着一扇白铁皮作的移门。移门上贴着一张小纸片,写着“木村庄”三个字。那纸片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移门的旁边是一家小酒馆的大门。看样子公寓的一楼已经挪为他用。
“行了,行了。”
“但怎么说呢,虽然背后议论人不好,但那些菲律宾女人还真让人讨厌。成天叽叽喳喳的吵死了,走在路上她们会指着光头笑得东倒西歪,真是不懂礼貌。听说最近她们开始在这附近的超市里顺手牵羊了,本来就对她们没什么好印象,还做这种坏事那是越加惹人嫌啦。听说他们把偷来的东西送给父母,就算这是一片孝心,但商店街的店主们还是满腹牢骚啊。在自助式洗衣店里只要稍不留神,她们居然连洗衣篮的衣服都要偷。日本人可不会干这种勾当,所以大家得知这事儿可都吓了一跳哦。
房东低着脑袋挽着手,露出稀薄的头顶。
“那些家伙住的地方可真是臭啊。”
“他好像有不少存款。”
“每周什么时候去,去几次?”
“总之啰里八嗦的,烦也烦死了。但我们可没和她当面这么说,但她最后连我们开个空调都要说吵。你想想么,本来开个音响什么的,她说吵我们还能理解,但居然连开空调都要说吵,这还让不让我们过啊?”
“今天我们不是为你们的签证问题来的。我这里有个一个案子,希望你们能协助调查。”
“总之正经得有些让人讨厌了。做事这么一本正经,头脑又这么好的人会自杀……唔,我看她不像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我也不是太清楚,别人的事我懒得管。”
“是谁提出要去笹森小姐那里上课的?”
走上二楼,吉敷在这里脱掉鞋子。他发觉头上的天花板很低。室外雨雾弥漫,光线昏暗,时间又接近午后,所以尽管还算是白天,天花板上那颗橙黄色的电灯泡已经被点亮。吉敷往走廊走去,一路上脚底下传来“嘎吱,嘎吱”仿佛只有简陋建筑才会发出的古怪声响。
“喂!问你们回话啊!”
“笹森小姐这个人呀,做事真是一板一眼,什么都要搞得一本正经。她好像对法律条规很熟悉,比如浴室的煤气灶坏了,她就和我说,法律上规定我有义务把煤气灶修好。她那口气凶巴巴的真是吓死我了。
非法劳工在法律上成为了没有被害人的罪犯,对大多数日本人而言,这恐怕是最不惧危险性的罪犯了。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什么危机他人的举动,但在小谷这类思维顽固的人还是对他们抱有成见。他们认为,明明拿的是观光签证,却无限期停留打黑工,这就是犯罪。吉敷理解小谷的这种想法,却不便于在执法上过多干涉。如果对方没有深厚的学识和洞察力,多说什么恐怕只会激起小谷对劳工们的怒火。所以吉敷听到小谷对劳工们抱怨,他选择保持缄默。
小谷像是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
“那经济问题呢?”
“很吃惊。”年轻人说。
“她最近有没有像要自杀的样子?”
“完全没有,如果那位老师会自杀,我看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去自杀了。在我们这种家庭妇女眼里,她总是给人一种充满自信,生活毫不迷惘的印象。所以听说那样一位老师居然死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
“这我知道,但有很多认识她的人说也有严厉的一面……”
这话一出口便引起一阵骚动。
是啊,的确很臭,简直就是养猪场的味道。但那种味道并不是住在那里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用剩饭来豢养劳工所散发出的恶臭。假设环境本身就很清洁,那即便是猪也可以成为在室内饲养的宠物。如果提供给那些外籍工人舒适整洁的环境,那他们一定会比日本工人更加卫生。不过这样做的话,恐怕日本人就要提意见了……
“哦,这样啊。笹森小姐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少骗人了!不会日语你们怎么赚钱!”
“公司,公司的社长先生说的。”
吉敷暗忖,看来笹森恭子和这些外国人仅仅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那样的话,她的死应该和他们无关。
“那她有什么像是会自杀的征兆吗?”
“哦,碰到这样的老师,你们不生气吗?”
吉敷也只是随便问问。连对话都结结巴巴的外国人又怎么会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日语语法现象呢?但是……
“你说钱是吧?她也规矩得很,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现在收房租都是直接打款到银行账户上,但她说不喜欢这样,每个月二十五号准时来交房租,交完后让我给她盖章。”
“唔,是个很好的老师,很和蔼,但也很严厉。”
“搞什么呀,怪吓人的。”小谷开口道。
“嗯,精神很好。还说周日见。”
门上贴着用片假名书写的名牌,吉敷敲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但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吉敷没办法,只能自己动手打开那扇闭合不严实的门。
吉敷问道。笹森恭子的死亡推定时间为昨晚十一点到半夜一点之间。
走廊上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什么。喧嚷的说话声在走廊上听得一清二楚。那不是日语,耳边流淌着意义不明的语言,感觉就像在外国的寺院里听见僧侣们正在念经。
“马利克,我叫马利克。”
“哦……那在上课时间以外,你们碰到过笹森小姐,和她说过话吗?”
“知道。”回答的人是马利克。
“唔……问候语说错了,人的名字说错了。相同的单词错了好几遍,她就要敲你的手和肩膀。”
吉敷问道。见众人感到疑惑,他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但这一举动只能徒增他们的惧意。
“那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不能说?”
“星期日的白天和星期三的晚上,两次。”
他们中的一个人操着生疏的日语开口说道。
“请告诉我你们的国籍。”
马利克摇摇头。
走下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塌的狭窄楼梯。屋外的柏油路面上满是雨水留下的水迹,但雨已经停了。
“有十多年了吧,她以前好像住在关西,听说是在神户出生的。”
“那女人很烦呐。”两个学生哥异口同声道。
“您说她呀,那位老师非常热心,是个好老师。”
吉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连连点头。
“凶巴巴的,是这么说吧?”
等众人平静后,吉敷问道。
吉敷想看一下笹森恭子的户口本复印件,房东拿给他,上面写着神户市垂水区水泽。吉敷记在笔记上抄下这个地址,接着他又问笹森恭子是什么学历。
“啊,完全没有。”年轻人说的时候摇摇头,转头询问同伴,但他的同伴们也都表示否认。
绪口家的妈妈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吉敷在笹森恭子的房间里找到一个装学费的纸袋,上面印着“A镀金工业”的公司名称,还有外国务工者住地的地址。看来学日语的学费是由公司支付的。
“那您家的孩子也很喜欢她吧?”
“错了?什么错了?”
“这怎么说呢,她真的对教育非常热心负责。真的是一个好老师。像我们家孩子能够遇上她实在是太幸运了。真的,她真的是一个好老师。”
“自杀。”
“这我们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
一个像是老大的男人说。
“嗯,是个很热心的老好,但也很严厉。我家的孩子经常是哭着回来的。那孩子哭着回来的时候,老师一定会打电话过来说把你们家孩子说哭了,请多包涵之类的话。性格也挺直爽的。”
众人面面相觑,经过一番商讨,终于有一个人作为翻译出面与吉敷交涉。
吉敷点点头,但他总觉得“非法劳工”这个词有些刺耳。目前日本雇工缺乏的问题十分严重。就拿建筑业来说,本国从业者日趋老龄化。而且有人预言在不久的将来,医院的看护人员不足也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将这些外籍劳工全部强制遣送回国,那他们所任职的汽车零件承包商将无法按时交货,总公司也不得不跟着停产。基于以上事实,不能一概将非法入境者当作犯罪者来处理。日本政府如果正式接受这些非法入境者,在这一瞬间,他们就成为了日本产业真正的大救星。
“朋友应该也不多吧……怎么说呢,就她那个性格……”
马利克用右手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拍打左手的手背。
吉敷问房东笹森恭子在这里住了多久。
“那有没有人讨厌她,或者对她有敌意呢?”
“不好意思,去笹森老师家学日语的人可以举个手吗?”
房东北村如是说。
“对,总之说话好像带刺儿似的,我好像从来没见她笑过。和人理论的时候到从来没认输过,总之就是这么个人。”
“哦,她说这样的日语不能说是吗?”
“你们所有的人都住在这个房间里吗?”
“马利克先生,你在笹森小姐那里学习了多少时间?”
“昨天晚上隔壁的笹森小姐家有没有来过客人?零点前后。”
“知道了。听说笹森小姐自杀,你吃惊吗?”
吉敷回答说。那个男人回过头传达吉敷的话,众人听闻满座哗然,看样子他们也是刚刚得知,那样子不像是在演戏。
“是的,知道。”
“马利克先生、康先生、多拉恩先生、可鲁帕米先生,这几位都在吧?”
“这个嘛……也不是说没有。但你要说特别反感,我想是没有。”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死了,如果不是男性问题的话,难道和钱有关?
“看来那帮家伙嘴里可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对教育非常热心,嗯,非常好的老师。”
“唔,房客的私生活我是不怎么过问。怎么说呢,这个男女关系……”
“没有。”
“老师说这是很低级的用法,绝对不能说。老师她说了好多次。而且老师还说不能和说这种话的人交谈。”
“哎?哪里?”
“不过,虽然那些外国人有些是在做接客的生意。但还有很多凭自己力气劳动的男人们呢。他们非常懂礼貌,不会迟到也不会早退,工作很有责任感,比日本人要优秀得多呢。”
“那朋友呢……”
“大家都喜欢这个老师吗?”
吉敷说着做了一个举手的动作,所以这句话即便没有通过那个翻译传达给众人,也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举手。令人吃惊的是,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数了一下总共是九人。
“什么?你知道?”
下过雨的路面上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叔正在扫地。吉敷给他看了自己的证件,问了他几个有关那些孟加拉人的问题。
“我学了一年半左右,其他人各不相同。”
“有没有人讨厌笹森小姐,或者笹森小姐有没有不喜欢的人?这你们知道吗?”
“‘見れる’(能看)、‘来れる’(能来)还有……‘表に出れる’(能到外面去)、‘出れない’(不能出去)等等。”
“据我所知是没有,反正有我也没见过。我印象里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笹森小姐她买东西是一个人,散步也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样子我倒是见过几次。”
吉敷制止小谷道。
六叠大小的房间里挤着十几个肤色浅黑的外国人。他们瞪大眼睛盯着吉敷,眼白的部分特别显眼。
没人回答。这些肤色浅黑,长相俊朗的男人张大他们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两个日本刑警。
“哦,是这样。那‘去ら化’的单词具体指哪些?”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好像有什么烦恼,想要去死之类的。”
“但也有可能是被人杀害的。”
问话告一段落,吉敷突然想起了因幡沼耕作信里那个不常听见的单词,便问众人:
听两个学生哥这么说,笹森恭子是怎样一个女人吉敷大体上是明白了。
吉敷接下来想要询问的对象是在笹森恭子那里学习日语的外国务工者。如果他们听得懂,并且能说日语,那是再好不过。
“这些家伙都是非法劳工?”
吉敷和小谷接着又去走访笹森恭子的邻居,她家隔壁住着两个学生哥。
小谷问吉敷,他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国家。
“各不相同?”
“是的。”
是你多疑了吧,吉敷在心想,虽然在身处他国的弱势群体通常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这都不是关键,吉敷对非法劳工问题持有自己的看法。他们关心的最大问题并非现在的生活,而是是否能够在日本定居,以及将来他们的下一代的是否能够融入这个社会。但只要小谷这样的人还对他们抱着敌视的心态,那他们无论现在怎样努力也是无济于事。
“是啊,非常喜欢她。巴不得每天都到老师那儿去上课呢。她真是非常好的老师。”
拉开移门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这条木质的楼梯看起来岌岌可危,走在上面步子稍微大一些,楼梯和外墙上的那些白铁皮就晃晃荡荡地发起抖来。
“我们稍微回来晚点,她就要跑过来抱怨,说什么我们吵得她睡不着了。打麻将要被她烦,开音响也要被她烦,这小子都建议我是不是搬家算了。”那学生哥指指他的室友说。
“我们在打麻将啦,所以没听见。”
“如果错了,就要被她啪嚓啪嚓打手的这里。”
“有没有男人经常来找她?”
“大家都一样?”
“这周三的那天晚上,你们看她精神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