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吉以为这一家人都古怪得不大近人情,只这后生还稍稍有点人性。且看看后生神气很惨,以为一定非常伤心了,一点同情在心上滋长了。
他就留在那个野蛮家乡里,跟乡下人学他还不曾学过的一切。不多久,且把所有土地分给了做田人。有一天,刘家那小子来找他,两人就走了。走到那儿去,别人都不知道。
“真的!”
“要吃的,无办法,热也不碍事!”
“我并无别的事情,只是来传个话儿。”他说得那么从容,因为他记起那个家主在意外不幸中的神气。接着他大声说道,“你们家中的儿子被蛇咬死了!”
“你难受,是不是?”
他出外目的既在寻求知识,十多年来所得到的知识,当真也就很不少了。凡是好“知识”他差不多都知道了一点。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又出国在某国一个极负盛名的大学校里,得了他那个学位。他的论文为“人生哲学”,题目就证明了他对于人生问题这方面知识的深邃。他的学问的成就,多亏得是那大学校研究院一个导师,尽力指导,那是个世界知名的老博士。他信仰这个人如一个神。
“我伤什么心?天旱地涝我们就得饿死,军队下乡土匪过境我们又得磨死。好容易活下来!死了不是完了?人死了,我就坐下来哭,对他有何好处,对我有何益处?”
“是你的儿子!你说的是当真?儿子死了你不哭,你这个老古怪!……”他心想着,可不曾说出口来。
那老的仍然同先前一模一样的,从从容容的说道:“他不是睡觉。他死了。先前一会儿被烙铁头毒蛇咬死了。”
也许什么地方忽然多了那么两个人,同样在挨饿,受寒,叫作土匪也成,叫作疯子也成,被一群人追着赶着各处都跑到了,还是活着。
“他死了我真难受。”
到周家大砦时,在一个空坪坝里,果然看到两个妇人正在一付磨石旁磨碎豆子。他问两个妇人,刘家住在什么地方。两个妇人同时开口皆说自己便是刘家人,且询问有什么事情找刘家人。
哲学硕士张六吉,一个长江中部某处小地主的独生子。家中那份财产能够由他一手支配时,年龄恰满二十岁。那年正是“五四运动”的一年。看了几个月上海北京报纸,把这个青年人的心完全弄乱了。他觉得在小城里蹲下毫无意义,因此弄了一笔钱,离开了家乡。照当时的流行口语说来,这个人是“觉悟”了的分子,人已觉悟,预备到广大的世界来奋斗的。
那分从容使传话的十分不平。他说:“这是怎么的?你们不懂我说的话?不相信我的话?你们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有个人死在那里!”
“爸爸妈妈生养我们,同那些木簰完全一样。入山斫木,缚成一个大筏。我们一同浮在流水里,在习惯上,就被称为兄弟了。忽然风来雨来,木筏散了,有些下沉,有些漂去,这是常事!”
一会儿,来了一个年纪二十来岁的乡下人,女的向那男子说:“秋生秋生,你冬福哥哥被蛇咬死了,就是这个先生说的。”
他觉得孤独。一个人自觉知识过于丰富超越一切时,自然极容易陷于这种孤独里。他想起尼采聊以自慰。离家乡越近时,他的“超人”的感觉也越浓厚。
也许一到那里,便倒下死了。反正像老刘说的,死的就尽他死了,活的还是要好好的活。只要能够活下去,这个人大约总会好好的活下去的。
他眼看到老农夫的样子,要再说几句话也说不出口,老农夫却又下田赶他的活去了。
他心想:“你这老古怪不慈爱的老糊涂人!儿子被蛇咬死了,竟像看水鸭子打架,事不干己,满不在乎,还有心吃中饭,还吝啬另一个人的中饭!”
“你怎不要那小伙子帮一手,却尽他躺在树荫下睡觉,是什么意思?”
屋后草积下有母鸡生蛋,生蛋后带了惊讶神气,咯大咯只是叫,飞上了草积。那较年轻的妇人,拖围裙擦手赶过屋后取热鸡蛋去了。
“你不伤心,这件事对于你一定——”
后生家望望陌生人,似乎看出一点什么,取得了陌生人的信托,就悄悄的说:
“天气热,你这个人年纪一大把了,怎不休息休息?”
忧郁。他担心回到家乡去无法生活。他以为一面是一群毫无教育的乡下人,一面是他自己。要说话,无人了解,有意见,无人来倾听这个意见。这自然不成。
那小子望了望张六吉:“是真的假的?”
“大爷,大爷,你过前面砦子,注意一下,第三家门前有个土坪坝,就是我的家。我姓刘,名叫老刘,见我老婆请就便告她一声,说冬福死了,送饭时送一个人的饭。”
两个妇人听完了这消息时,颜色不变,神气自如,表示已知道了这件事情,轻轻的答应了一声“哦”字。仍然不离开那磨石,还是把泡在木桶里的豆子,一瓢一瓢送进石孔里去,慢慢的转动那磨石。
“你为什么不伤心?我问你。”
“你是他的姐姐?两个老的,人老心狠可不用提了。同气连枝的姊弟也不伤心?”
他看看两个妇人又说下去:“那小伙子被蛇咬后死在大路旁。你们当家的要我捎个信来……”
“我为什么伤心?我问你……”
老农夫神气依然很平静,很从容,用手抹了抹额上汗水,走过树荫下来吸烟。“他是我的儿子。”说时一面捞了一手,把苍蝇逮住了,摘下一张桐木叶,盖到死者脸上去。
但那点神气却被老农夫看到了,像自言自语,又像同城里那一个说话的神气。
临走时他自言自语说“这才是我要学的!”到了家乡后,他第一件事是写信给他那博学多闻的先生说:
…………
“怎么样?你有点……”
他说了一件什么事情?那不用问,反正这件事使张六吉听到真吃了一大惊。乡下人那么诚实,毫不含糊,他不能不相信那乡下人说的话。他心想:“这是真的假的?”同先前在田里所见一样,只需再稍稍注意,就明白一切全是真事了!
“老骗子,你应当死了,你教我十来年书,还不如我那地方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人聪明。你是个法律承认的骗子,所知道的全是活人不用知道的,人必需知道的你却一点不知道!我肯定说你是那么一个大骗子。”
“那真糟,家里还有多少事应当作,就不小心给一条蛇咬死!”
他同许多人一样,出了学校回国来无法插进社会。想把自己所学贡献给社会,一时节却找不着相当事业。为人纵好,社会一切注重在习惯,可不要你那么一个好人。
那老年妇人进家里去给客人倒水喝去了,他就问那个比较年轻的妇人,死者是他什么人。
他吓了一大跳,过细看看身边躺下这一个,那小子鼻端上正有个很大麻苍蝇。果然人已死掉了。赶忙问:“这是谁?”
一九三四年十月作
他心想:没有机会留在大都市里,不妨事,不如回到我那个“野蛮”家乡去看看吧。那野蛮家乡,正因为在他印象中的确十分野蛮,平时他深怕提起,也从不梦想到有一天会再回转那个家乡。但如今却准备下乡了。
“他是我的兄弟,我是他的姐姐。”
离家乡三天路上,到了一个山坳里,见一坝山田中有个老农夫在那里锄草,天气既热,十分疲累,大路旁树荫下却躺了个青年男子,从从容容在那儿睡觉。他便休息下来,同那老农攀谈:
第二件事是把所有书籍全烧掉了。
他临走时,在田中的那一个见他已上了路,就说:
“世界上那有不死的人。天地旱涝我们就得饿死,军队下乡土匪过境我们又得磨死。好容易活下来!一死也就完事了。人死了,我坐下来哭他,让草在田里长,好主意!”
“他不能这时就死,他得在家里作事,我才能够到……我那胡涂哥哥死了,不小心,把我们计划完全打破了。……”他且说明这件事原是两人早已约好了的。
年纪老些的妇人说:“怎不明不白?怎不相信?死了的是我儿子,不死的是我丈夫。两人下田一人被毒蛇咬死了,这自然是件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