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就是五月了,一想到此,心里多少有些雀跃。很开心,因为夏天就快要到了。走出庭院,草莓花映入眼帘,父亲去世的事实,变得很不可思议。死亡、去世这种事最讨厌,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教人纳闷。好想念姊姊、分开的朋友、还有好久不见的人。这些过去的事、前人的事,就像臭腌菜般环绕在我周遭,真是受不了。
我换上昨天新做的内衣。胸口处刺有一朵小小的白蔷薇。上衣一穿上,就看不见这朵花,所以谁都不知道。为此,我感到相当得意。
算了,开始打扫屋子。边扫边哼起「唐人阿吉」,稍回过神,没想到平常热中於莫札特、巴哈的我,居然也会无意识地哼唱「唐人阿吉」也很有趣。拿起棉被时吆喝著嘿咻,打扫时唱著「唐人阿吉」,自己该不会已经变得非常糟糕了吧?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说出怎样下流的梦话?我感到非常地不安。不过又莫名地觉得很可笑,於是停下拿著扫帚的手,一个人笑了起来。
早上,我总是毫无自信。穿著睡衣坐在镜台前,不戴眼镜看著镜子,我的脸庞有些模糊。虽然最讨厌自己脸上的眼镜,但眼镜却也有旁人无法了解的好处。我最喜欢摘掉眼镜眺望远处,整个世界变得朦胧,恍如梦境像万花筒般,感觉很棒。什麽脏污都看不到,只有庞大的物体,鲜明、强烈的光线映入眼帘。我也喜欢摘掉眼镜看人。人的脸庞,都变得柔和、美丽、笑容可鞠。摘下眼镜时,我绝对不会想要和其他人发生争执,也不会口出恶言,只会默默地、茫然地发著呆。那个时候的我总觉得每个人都看起来很良善,会安於发呆,想要撒娇,心情也变得温和许多。
说什麽啪嚓睁开双眼,根本是骗人的。我的眼睛不断地混沌,就像淀粉渐渐往下沈淀般,然後一点点慢慢澄清,最後感到疲惫,整个人也为之清醒。早上,总感到有点空虚。难过的事不断涌上心口,让人受不了。讨厌!讨厌!早晨的我最丑陋不堪了。也许是没睡好的关系,此时的我两脚无力,什麽都不想做。
好像玩捉迷藏时,动也不动地躲在漆黑的壁橱中,突然,嘎拉地门被人拉开,光线倏地照射进来,然後听到对方大声叫道:「找到你了!」好刺眼,然後一阵怪异的感觉,心口噗通噗通地直跳,就像那种抓著和服前襟,略带羞涩地从壁橱里出来,然後气呼呼的感觉。不、不对,不是这种感觉,应该是更让人受不了的感觉;好像打开一个箱子,结果里面还有个小箱子,把小箱子打开,里面又有个小箱子,继续打开,又有箱子,再打开,还有箱子,然後,七、八个箱子,全部打开後,才停止这场没完没了,最後出现了一个骰子般大小的箱子,轻轻地把它打开来一看,里面却空荡荡。有点接近这样的感觉。
出门时,稍微拔了一下门前的草。算是帮妈妈的忙,也许今天会有什麽好事发生也说不定。同样是草,为何会有被拔去的和放著生长的草呢?既然可爱与不可爱的草外型并没什麽不同,为何一定要区分喜欢和讨厌的草呢?没什麽道理。
我一直很讨厌我的眼镜,总觉得拥有美丽的双眸是最棒的。即使没鼻子,藏起嘴巴,看到那双眼睛,会让自己想要活得更好的眼睛,就会觉得很棒。我的眼睛只是大了些,没有什麽用处,所以一盯著自己双眼看,就感到相当失望。连妈妈都说我两眼无神,可说是没有光彩的眼睛吧!一想到它像煤球,就觉得沮丧。因为这样,我觉得好惨喔!面对镜子时,每每都深切地盼望能够变成湿润有光彩的眼睛,像碧湖般的眼睛,或像躺在青青草原上望著天空的眼睛,可以常常映出白云的流动,甚至连鸟的身影也都照映得清清楚楚。好想和拥有美丽眼眸的人相遇。
某天傍晚,把饭装到饭桶时,说是灵光乍现也有点夸张,但体内却有某种东西咻咻地跑来跑去的感觉,该怎麽说呢?我想应该是哲学的尾巴!可是一旦放任这些思绪,脑袋和胸口就开始变得透明,一种生命中轻柔地沈静,以一种搓揉凉粉时的柔软触感,慢慢地冲击著我,美丽而轻轻地扩及全身。此时,我并没有想到哲学的东西,只是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会像只贼猫一般,一声不响地活下去的。这种感觉并不寻常,甚至很可怕。如果那样的感觉一直持续的话,也许会变成神灵附身那样。我想到基督,不过,可不想当个女教徒。
眼镜是个妖怪。
早晨,真是可恶。
说什麽早晨有益身心,那根本是骗人的。早晨是灰色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是最虚无的。早上躺在床上,总是感到厌世,觉得讨厌,对各个丑行更是悔恨,甚至还闷郁到整个胸口埂塞,坐立难安。
吃完饭,关好门上学。虽然觉得应该不会下雨,但因想带著昨天从妈妈那边要来的好雨伞,於是便把它带在身边。
在酱汤温热前,我坐在厨房口,呆望著前面杂树林。我发现以前,刚刚也是这样,我总坐在厨房口,以同样的姿势,想著同样的事望著前面杂树林。瞬间,莫名地想到过去、现在、未来。这种情形常常发生。
和某人坐在房里说话,视线往桌子角落的方向移动,然後静止下来,只有嘴巴在动。在这样的状态下产生奇怪的错觉,觉得好像什麽时候,自己也曾在同样的状态下,谈论著同样的事,觉得以前看过这张桌子的角落,或是过去的事、以前的事又悄悄原封不动来到自己面前。即使步行在多远的乡下野道上,我也一定会认为以前来过。步行时,我会顺手啪地摘下路旁的豆叶,然後想著,的确曾在这条路上把豆叶摘下。而且我相信,不管我走在这条路上多少次,自己都将会再把豆叶摘下。有一次洗澡时不经意地看著手,想到之後不管过了多少年,在洗澡时自己也会这麽不经意地看著手,若有所感。一这麽想,不知怎地,心情就沈了下来。
妈妈正忙著帮人作媒,一大早披头散发出门去。从我小时候起,妈妈就常为别人的事尽心尽力,虽然我已习以为常,但还是对妈妈的精神感到讶异,深深佩服。也许是爸爸只专注於读书之故,所以妈妈连爸爸那一份也一起做了。爸爸早已疏於社交,但妈妈却不断地与善良的人们接触。虽然他两人个性不同,却能彼此敬重地相处。真是一对没有丑恶,美好又详和的夫妇,啊!我觉得好骄傲、好骄傲。
以上摘自台湾小知堂出版社「女生徒」一书
这把雨伞是妈妈少女时代所使用的,发现这个有趣的伞面,有些得意。好想拿著这把伞,行走在巴黎的街道。等到战争结束後,一定会流行这种梦幻般复古的雨伞,这把伞与女用的外出帽应该很适合。穿上粉红色长裙、开著大襟领的衣服,戴著黑绢蕾丝长手套,在宽帽沿的帽子,别上紫堇花,迎著深绿的季节前去巴黎的餐馆吃早餐。然後忧郁地托著腮帮子,看著窗外川流不停的人群,此时有个人,轻拍我的肩。耳畔瞬间响起音乐,玫瑰的华尔滋。啊!好可笑!好可笑!可惜现实中只有这只老气奇怪的长柄雨伞。自己真是凄惨可怜!好像卖火柴的少女。总之,还是去拔草吧!
独自坐在餐厅吃饭。今年第一次吃到小黄瓜,从青翠的小黄瓜可知道夏天来了。五月黄瓜的涩味中带有一种会使胸口空虚、刺痛、发痒地哀伤。
可是,我也有不喜欢眼镜的时候。一戴上眼镜,脸部所衍生的观感就会消失殆尽。从脸部衍生出的各种情绪,浪漫、美丽、激烈、软弱、天真、哀愁一切均被眼镜给遮掩住,再也无法用眼睛挤眉弄眼地交谈。
我想一切应该是因为我很无聊,没什麽生活上的辛苦,无法处理每天所见的几百、几千的感受,所以这些东西才趁著我发呆的时候,幻化成妖怪,一一浮现出来吧?
恰皮、卡儿(因为是可怜的狗狗,所以叫它卡儿),两只狗一齐跑过来,并坐在我跟前。我只喜欢恰皮,恰皮的白毛光亮亮地很美;可是卡儿却脏兮兮。我在抚摸恰皮时,清楚地看到卡儿在一旁哭泣的表情。我也知道卡儿只有一条腿。但我就是不喜欢它那副悲伤的样子,就是可怜得让人受不了,所以我才故意不对它好。卡儿看来好像只野狗,什麽时候会被抓去杀掉都很难说,它的脚都已经这样了,就算要逃,也跑不快吧!卡儿,请赶快到深山里去,因为谁都不喜欢你,还是早早去死吧!不仅是对卡儿,对人我也会做出恶劣的事,欺负别人、伤害别人。我实在是个惹人厌的小孩,坐在走廊上抚摸著恰皮的头,看到映入眼帘的绿叶,突然感到一阵难为情,好想坐在土地上。
我想试著哭泣。屏住气息,让眼睛充血,也许会流下一点泪来。我试著做看看,但还是没办法,也许我已经变成个没有眼泪的女人。
一早,睁开眼睛的心情是很有趣的。
我小声地叫著:「爸爸!」。一阵难为情,但又很开心。我翻起身,迅速叠好棉被。抱起棉被时,吆喝一声:嘿咻!突然间我想到,到目前为止,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个会说出像嘿咻这般低俗字眼的女人。「嘿咻!」听起来好像老太婆在吆喝,真令人讨厌。为什麽我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呢?也许在我身体的某处,正住著一位老太婆。感觉真是不舒服,以後我可要多注意一些。这就像对人们低俗的走路模样大蹙眉头的同时,猛然发现自己也是这样行走般,教人万分沮丧。
每次独自在餐厅吃饭时,就好想旅行,好想搭火车。看著报纸,报上刊登出一张近卫先生的照片。近卫先生是个好男人,但我不喜欢他的脸,他的额头长得不好。我最喜欢看报上所刊登的图书文案。由於一字一行大概都要花上一百元、二百元的广告费,因此为使一字一句发挥最大的效用,人们都痛苦地绞尽脑汁挤出名句来。这样字字如金的文章,恐怕世上不多了吧!我莫名地感到心情愉快。
喜欢或讨厌女人,这实在是太任性的主观。忙了十分钟後,便急急地赶往停车场。穿过走道时,总是很想要写生。途中,路经神社的森林小路。这是我新发现的捷径。走在林间小路上,不经意地往下看,小麦苗每隔两寸地到处生长。一看到青梗小麦苗,就晓得今年军队有来过这边。去年也有大批军队和马匹驻扎在神社森林休息。过一阵子後来到这儿看看,小麦就像今天一样很快地滋长。这些麦苗并不会再继续生长,今年这些同样从军队的桶子中掉落出的小麦,在昏暗的森林里,完全照不到阳光,煞是可怜,这样下去一定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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