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四尊陶俑会动,还能自行爬出洞外,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其他两位是少年。约莫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
开始起风了。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边看,便可望见骊山陵。
“没错。”
“——”
“什么事?”
嘴唇衔着毛发一端,再屈膝。
“那也是私事吗?”
“下回得让它们自行爬出洞外,所以不能挖得太深。它们横躺下来之后,上面泥土不要盖得太重。”就这样,地洞又给填埋回去了。
“白龙的手段?”
“你指的是,同时行踪不明的丹龙、白龙、贵妃,随后也消失行迹的黄鹤去向,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敬告天地之神,我系琐罗亚斯德之后。凭亚夫拉·马自达与《神灵书》下令。阿塔尔、米斯拉、巫路斯拉迦那、马菲啊!感应我愿,成就艾霞,发出神力。赐予我等国土之子生命……”
“是那个,就是那个。”黄鹤起身探看地洞。
“那是白龙为了引我出来的手段。”
黄鹤笑了出来,低声却充满欢愉:“十年了。只要十年就能动。正如我所预料。
“嗯。”丹翁点点头,低声自语:“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这样一封信……”写着信文的书卷,仍握在空海手里。
“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样,感觉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吗?”黄鹤发出感叹声:“注意听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事。这秘密绝对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丹龙和白龙连连点头。
“那,关于刘云樵家妖猫的事也……”
秋天的旷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黄鹤有时会探身观望愈挖愈深的地洞,吩咐两人:“还得再宽一点,因为还要挖深。”
灯火暗淡得仿佛即将熄灭一般,房内充满冷冽的夜气。
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道袍,走在前头。
他们拨开芒草前进,速度始终不变。
“原来如此……”空海率直地叫出声:“那,黄鹤道士呢?”
咻——到底是主动回答的内心话?还是黄鹤施法让他们回答?谁也不知道。
除了这三人,四野杳无入迹。
这四尊仿造的假俑,果然成功聚集此地咒力于一身——”黄鹤得意地放声大笑。
他念的不是大唐咒语,听来似乎是异国之咒。
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锹。
不是石头。
四尊陶俑笨拙地碰撞、倾跌,一面各自爬起,手扶洞缘,屡仆屡起,直到爬出洞外。
道士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少年走在路上。
“——”
两人原来另有其名,道士为他们取名丹龙、白龙。
有几处地方,细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钻进去,几乎不见人影,只能看到摇曳的银色穗杆。
“到底为了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这是我和白龙的事。是我们之间必须解决的事……”丹翁朝门口方向走去。
“空海,你仔细听好……”说毕,丹翁开始叙述出土兵俑的来龙去脉。
“为何你们全都失踪了?”面对空海的提问,丹翁沉默不语。
“是。”白龙和丹龙,朝着黄鹤颔首。
这回双掌着地,向前下腰,让口中所衔的毛发另一端触地。
“恐怕是——”
“这附近地下埋有相同的东西,大约有七干多尊。我无意间经过这里,感到地气紊乱而试着查探,才发现有这样的陶俑埋在这里——”黄鹤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洞里。
夕阳沉落之前,黄鹤命令四尊俑像再下洞躺着。
“——”
“一个挖,另一个将土清出洞外。”不久,吩咐变成叮咛:“快到了,慢慢来,小心下锹,可别弄坏了地下埋藏的东西。”此时,太阳即将西沉。
“——‘’丹翁没开口回答。他紧闭嘴唇,似乎在思索着某事。
“我发现这事已经十五年了。这咒,原本是对秦始皇骊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约是想利用这咒来守护自己的亡灵。那些活人,似乎也是为了这咒而陪葬的……”黄鹤一边走着,话也多了起来。
“丹翁大师说过,曾经掩埋那些兵俑?”
埋好时,星辰已在暗空闪烁着。
“刚刚你提到白龙这名字——”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
“有关棉花田出土的兵俑。”
“近数十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结果,终究还是躲不开它的牵绊……”丹翁仿佛吞下凝结的苦涩说道。
“梦?”
“是。”
“丹翁大师——”空海再问。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说道:“空海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有时候口中含嚼着草枝,仰望晴空,吐出草来,喃喃自语:“说到咒,女人的美,也是一种咒。而且不仅让男人心动,甚至可以倾国……”挖掘途中时,一度停下来吃饭。
星空下,三人好整以暇地跨步离去。
“丹翁大师,你在哭吗?”空海问。
“是在下丹翁和白龙,黄鹤道士和贵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
“原来你们也察觉了!”黄鹤满足地点点头,再自言自语低声说道:“这地方被下了巨大的咒。”黄鹤一边走一边深呼吸,环视着四周。
“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之后,丹翁的声音与动静,就此消失在夜气之中。
“是。”
“倘使秦始皇骊山陵附近出现了兵俑,那俑还会动的话,这消息必然会传到我的耳里。白龙大概认为,只要消息传出,我就一定会现身。”
“嗯。”丹翁颔首默认。
房内静谧无声。
过了一会儿,双眼慢慢睁开,起身吐出衔在口中的毛发。
“丹翁大师,晁衡大人信中出现的丹龙莫非指的是你?”空海问道。
“喏,白龙、丹龙,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法术,去撼动这个国家……”黄鹤偶尔朝着天空自言自语。
“是的。空海啊,为了回报你帮我念出这封信,我愿意说说那件事。”
“塑造假俑时,我把自己的头发掺在泥土里,再混入指甲。要是再埋个十年,这些假俑就会像真人一样行动了吧。回答我,大地之子、吾儿啊,给予你们生命,你们高兴吧——”四尊陶俑从唇边发出呼气声。
四尊之外,周围还埋有相同的俑。
“多少吧……”
“空海,那并非公事,而是私事——”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在红牡丹花朵之中。
“白龙啊,你终于决心让这场梦结束了……”不是对空海,也不是对逸势,丹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正是。”
终于,从洞里挖出四尊人身大小的陶俑。它们全是披戴甲胄的男子。
一位是五十出头的男子。头发乌黑,双眸却是黑里带灰的淡色。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岁月悠悠,过去太久了。玄宗、高力士、晁衡、黄鹤、白龙,以及——”丹翁顿口,闭上双眼,方才感慨万千地说:“贵妃……”接着,丹翁睁开了双眼道:“不过,也有已经知晓的事。”
“机缘一到,总有说出的一天吧。”丹翁慢条斯理地站在房间中央。
俑像爬回去之前,洞穴已经弄得浅些了。
“丹翁大师……”空海在背后唤他,丹翁没有响应,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三名男子边走边拨开秋草。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黄鹤简短地喃喃自语。
“喔,这里,就是这里!”黄鹤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毛发。
然后——“喔。”
“到底谁跟谁呢?”
“空海啊,今晚让你听到怀念的往事了。”
他口中念着咒语,一边在草丛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食毕,丹龙和白龙立刻继续挖掘。
更精确地说,是在丹翁的法术境界。
“不。”丹翁静静地摇摇头,“我是说,那几尊出土的兵俑。这些俑,原先并非埋藏在那儿。事实上,是我们仿造的。”
男子身上的衣袖、发梢,也像杂草般随风飘摇。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这咒。所以在此处埋下某物,今天我们就是为了挖掘它而来的。”三人在风中前进。
逸势不发一语。丹翁也沉默着,仰头落座。
“那是遥远的梦哪。”丹翁仰天喃喃自语,视线又移至空海身上。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就只有白龙了。”空海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气说道:“那么,丹翁大师,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全是白龙干的?”
两名少年则是丹龙和白龙。
此刻太阳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着残余朝露。
“别问我,空海——”
行进间,衣袖、衣脚都被露水濡湿,显得有些沉重。
“惊奇吧?”人在洞穴上方的黄鹤,朝着洞里两人这般说道。
“错不了。舌尖麻辣的,一定已触及地咒。”黄鹤望向白龙和丹龙说:“从这里挖吧!”白龙和丹龙不发一语,默默地开始挖掘。黄鹤却躺卧在草丛里,仰头眺望着天空的云朵。
“丹翁大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全都知道吗?”
黄鹤的异国咒语不停念诵着。
“不,那些是真的。不用挖——”黄鹤要两人停止挖掘。
“我们?”
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奇幻故事。
“你们察觉了吗?”黄鹤接着问身后两人。
“什么?”
“什么——”
“——”
“那,信中所写全是事实?”
此刻,四尊俑像正并排在黄鹤面前。
白龙和丹龙爬出洞外。黄鹤站在洞边,一面往下注视那躺在洞里的四尊陶俑,一面双手结印开始念咒。
“是的。所有写到的、没写到的,我全都知道……”
“丹翁大师,那晚在徐文强棉花田遇见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之人?”
接着,闭上双眼,念起了咒语。
“空海!”逸势站了起来,空海以眼神制止他。
“那一大批的陶俑?”
鼻梁高挺。
这个男人,正是黄鹤。
“白龙、丹龙啊,早晚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而且还在持续着。只能说,当时我们所造的因,也终于到了我们不得不收割的时候了。唉,实在是……”丹翁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唇角浮出微笑,又说:“空海啊,无论经过几年、几十年,人终究无法逃离自己曾做过的行为……”
“不,它让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丹翁抬头。
“是的。”
风一吹起,野草便随之摇动。
渐沉于地平线上的殷红夕阳,正映照在四尊俑像上。
空海望着丹翁,等待他的响应。
空海和逸势面前,仅留下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信卷,静静映照着微弱的灯火。
然而,风吹过来,袖口鼓胀,水气便蒸发到空中去了。
“太多令人不解的事了……”丹翁低声喃喃自语。
“空海啊,岁月之逝,不过瞬间之事……”屋外面传来丹翁的声音。
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头来,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尽自往前走。
不一会工夫,丹龙手上的锹触碰到某种坚硬物体。
随后,又以异国咒语祈愿。
如果再说下去,还有青龙寺……”
“因为这封信,我终于完全懂了。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梦往事。
空海一边细看倭文写成的信,一边口译成唐语念了出来。从头开始,他就如此一路念了下来。
“哇。”白龙和丹龙惊叫出声。
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俄顷间……四周的红彩已然褪下,回过神后定睛一看,此处已是空海的房间。
躺卧在洞里的陶俑,四肢突然开始震颤,动起来了。
“那件事?”
“好,就在这附近。”黄鹤停下脚步,闭目凝神。
“那是我们的私事,也是秘密——”
“是会令脖子竖起寒毛的那种感觉吗?”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答道。
“那四尊俑必须带出来。不过,别担心。你们不用做什么了。出来吧!”黄鹤说道。
此刻,空海刚读完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一封信,一个很长的故事。
灯火摇曳,座上三人中央,飘落一朵残梦般孤零零的红牡丹。
“正是。”
“我可以断然肯定一件事……”
“嗯。”
橘逸势与他并坐在树状般的黄色***旁,对面是丹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