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
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
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
其二
其三
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
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
其一
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喜达行在所三首》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组诗作品。这三首诗是唐至德二载(757年)杜甫逃出长安抵达凤翔行宫之后对自己历险突围的回忆。他刚刚脱离了叛军的淫威,一下子又得到了朝廷的任用。生活中这种巨大的转折在心底激起的波涛,使诗人简直不能自已。于是借诗表达一种极致的感情。虽然题目里有“喜达“二字表现最终的心情,但回忆中的故事依然悲壮而沉重。这三首诗都是欲扬先抑的结构,章法谨严,笔力苍老,到达行在所前与到达行在所后对比鲜明,体现了杜甫分明的爱憎和坚定的褒贬之情。
⑴此诗《文苑英华》题为“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行在所:指朝廷临时政府所在地。至德二载(757年)二月,唐肃宗由彭原迁凤翔,为临时政府所在地。蔡邕《独断》:“天子以四海为家,谓所居为行在所。”
⑵首二句说明冒险逃归之故。岐阳,即肃宗行在所在地凤翔。凤翔在岐山之南,山南为阳,故称岐阳。凤翔在长安西,故曰西忆,信,是信使或信息。自去冬陈陶斜之败,杜甫急待官军再举,故希望那边有人来。“无人遂却回”,无人二字读断,是说天天盼有人来,能得到一点消息,但竟没有人来。遂却回,是说于是决意逃回来。却回二字连读,却过、却出、却入、却到、却望、却去、却寄等,皆唐人习惯语。却字有加重语气的作用。
⑶此二句写逃窜时的紧张心情。向西走,向西望,故当着落日。一面走,一面望,望得急切,故眼为之穿。当时逃窜是很危险的,一路之上,提心吊胆,所以说“心死著寒灰”。就是心都凉透了的意思。著,置也。《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同可使如死灰乎。”
⑷此二句写拼命逃窜之状。一路之上,重重烟树就好像在招引着自己向前奔。远树迷蒙,故曰雾树,正因是远树,人望树行,有似树之相引,一本作“茂树”,“茂”字便死。连山,即太白山和武功山,是将到凤翔时的标志。“忽”字传神,真是喜出望外。
⑸此二句写初到时亲友的慰问。
⑹这两句追忆陷安史叛军时苦况。入夜则愁闻胡笳,当春则伤心汉苑(如《哀江头》所云)。汉苑是以汉比唐,如曲江、南苑等地。
⑺此二句是倒叙。活着回来,这只是今天的事情,因为昨天还在逃命,随时有作鬼的可能。间(jiàn)道,犹小道,伺其间隙之道而行,指由僻路逃窜。暂时人,谓生死悬于俄顷,见得十分危险。
⑻这两句是上三下二句法,写所见朝廷新气象。借古喻今,以汉光武帝比唐肃宗。《后汉书·光武纪》:“更始(刘玄)以光武(刘秀)行司隶校尉,于是置僚属,作文移,一如旧章。三辅吏士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宫威仪。”又:“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今属河南),遥望见春陵郭,唶曰:气佳哉,郁郁葱葱然。”光武(刘秀)南阳人。司隶,是汉代的司隶校尉,代指朝廷官员。
⑼中兴有望,故“喜极而悲”。当歌而哭,当喜而悲,似乎反常,故曰翻倒极。黄生云:“七八真情实语,亦写得出,说得透。从五六读下,则知其悲其喜,不在一己之死生,而关宗社(国家)之大计。”按谢朓《始出尚书省》诗;“还睹司隶章,复见东都礼”,亦用汉光武事,但两句一意,未免合掌。于此可见杜诗用事之精密。
⑽这是脱险后的回思,凭谁报,是说如果间道时死去,也无人报信。黄生云:“起语自伤名位卑微,生死不为时所轻重,故其归也,悲喜交集,亦止自知之而已。”甚确。按韩偓《息兵》诗:“正当困辱殊轻死,已过艰危却恋主。”心情与此相似。
⑾太白雪,指行在所在地凤翔的太白山,最高峰拔海四千一百一十三米,山顶终年积雪。武功天,指陕西的武功县。《三秦记》:“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此二句是说到此才得复见汉家天日。
⑿国家兴复有望,故置身朝班,觉影静而心苏,不似在乱军中时之眼穿而心死,苏是苏醒、苏活。七校,指武卫,汉武帝曾置七校尉。
⒀“中”字,这里读去声。浦起龙注:“七八结出本愿,乃为喜字真命脉。”又云;“文章有对面敲击之法,如此三诗写喜字,反详言危苦情状是也。”
盼望凤翔那边有人来传点消息,但没有等到人于是决意逃回来。逃窜过程中边走边望望眼欲穿,一路上提心吊胆几乎心都凉透。重重烟树像在招引自己向前奔,莲花似的山峰仿佛为我而打开。初到时亲友们惊讶我又老又瘦,感叹我艰辛地从贼营中逃出来。
如果在敌国死去,也无人报信。回到自己国家终于有人怜惜自己了。到这里才能复见汉家天日,庆幸能见到太白、武功山。置身朝班才觉影静而心苏,不似在乱军中时之眼穿而心死。如今大唐国家社稷,一定振兴有望。
黄昏时愁思不已传来胡笳的悲音,满目凄凉是那失陷了的京城之春。能活着回来只是今天才敢想的事,从小路逃亡随时都可能一命归阴。严明的章法制度今天刚刚看得到,就像光武中兴一样这里气象已新。喜悦的心情达到极点变成了悲伤,呜呜咽咽不能自禁泪水沾湿佩巾。
第一首“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杜甫身陷贼中的唯一念想和寄托,就是行在中的唐肃宗了。《孟子》中说“圣人三日无君则惶惶然。”杜甫虽不是圣人,但“一饭未尝忘君”(苏轼评价杜甫语),却不得不说是圣人对杜甫的影响。杜甫于身陷贼中之际依然西望行宫,希望有朝一日能突围抵达,但现实却是音尘不到,无人却回,即没有退回之人。长安本是沦陷区,帝王身边的人当然不会自蹈死地,却不知沦陷区依然有人“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眼穿”就是成语“望眼欲穿”之所本。对着西下的落日,杜甫只能在沦陷中深情凝望。“落日”既暗喻西面的凤翔行在,也暗指江河日下的大唐帝国。“寒灰”同用两个典故,一个是庄子的“形故可如槁木,心可如死灰乎?”表现自己绝望的心理;另一个则是《史记·韩安国列传》中“死灰复燃“的典故:韩安国曾经坐牢被狱吏折辱,韩安国说:”你认为死灰难道不会复燃吗?“狱吏说:”死灰复燃,就用尿浇灭。“后来韩安国出狱后做了大官,遇见狱吏后笑着说:”你现在可以用尿浇灭了。“狱吏大恐。杜甫用”死灰“的典故,表现的是自己仍有”复燃“的可能,绝望中仍有希望。”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茂树“又作”雾树“,在”雾树“的导引下,终于望到了凤翔周边的连山,对此杜甫如何不激动?但杜甫却忽然宕开一笔,不写自己的激动,却写自己的故旧亲朋对自己的惊讶:老了,瘦了,但总算从沦陷区活着回来了。通过他人之口来对自己做一个评价,这是诗人高明的地方。
第二首“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先追忆曾经在沦陷区四面胡笳的悲怆,和长安汉苑在铁蹄下凄凉残破的惨状,再感慨生还之不易。虽然基本脱险,但杜甫仍觉侥幸,将脱险之后仍视作“生死悬于顷刻”(仇兆鳌语)的“暂时人”,这既是自怜,又不乏自嘲。杜甫找到了“组织”,自然万分欣喜。“司隶章初睹”虽不算警句,然也化用了南朝傅亮《进宋元帝诏》“东京父老,重睹司隶之章”一语,可见杜诗“无一字无来处”(黄庭坚语)的特点。“南阳气已新”同样用典,《后汉书·光武本纪》记载“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春陵郭,唶曰:‘气佳哉!郁郁葱葱’。”以望气者(观察天象的人)见王者之气之喜,代指自己接近行在和国君之喜。“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是杜甫诗歌常见的以悲写喜之手法。激动得沾巾,喜不自胜,溢于言表。高步瀛评道:“五六句明写达,暗写喜,七八句明言喜,反说悲而喜弥甚,笔弥幻矣。”杜甫诗歌的艺术,就在于曲折地表现原本简单的感情。
第三首开头劈空而至。一开始便假设了自己的死,死且无人知晓,是多么的惨淡,但未曾想到自己居然生还,足堪“自怜”。而“犹瞻”再次表达杜甫的“侥幸”和欣喜。“影静千官里”指自己暂时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和众朝臣一样侍奉天子,王夫之评价此句“写出避难仓皇之余,收拾仍入衣冠队里一段生涩情景,妙甚。非此则千官之静,亦不足道也。”“七校”是汉代的七种校尉,这里也代指朝廷百官。而“心苏”一个“苏”字更是振起全篇。最后“新数中兴年”既是对自己报效朝廷的期望,也是对朝廷能够自振的期望。
明代钟惺、谭元春《唐诗归》:钟云:看他“当”字、“著”字,用虚字落泊处(“眼穿”二句下)。
明代王嗣奭《杜臆》:“眼穿当落日”,望之切也,应“西”字。“心死着(“著”同“着”)寒灰”,则绝望矣,应“忆”字。于是拚死向前,望树而往,指山而行,见“莲峰”或开或合,俱实历语。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眼穿”起下联“望”字,“心死”终上联“忆”字,为“喜达”作远势(“眼穿”一联下)。“辛苦”二字,上包“眼穿”“心死”,下含(次首)“愁思”、“凄凉”(“辛苦”句下)。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李因笃曰:抗贼高节而以“老瘦辛苦”四字隐括之,所谓蕴藉也。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起倒提凤翔,暗藏在京。四句一气下,是未达前一层也。五为窜去之路径,六为将至之情形,七、八,就已至倒点自京。着“西忆”、“眼穿”、“心死”等字,精神已全注欲达矣。又妙在结联说至凤翔处,用贴身写,令“喜”字反迸而出;而自身“老瘦”,又从旁眼看出:笔尤跳脱也。
清代黄生《唐诗矩》:树为雾所漫,初时不见,故曰“行相引”,他人此等情岂暇如此写景,纵写景岂能写得如此精细!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四句追叙;二句途中景(“眼穿”四句下)。
近代高步灜《唐宋诗举要》:张上若曰:四句追述陷贼中驰想(“西忆”四句下)。吴曰:字字血性中语(“所亲”二句下)。
明代高棅《唐诗品汇》:刘云:五字可伤。即“旦暮人”耳。“暂时”,更警。(“间道”句下)。)刘云:此岂随时忧乐语(“司隶”四句下)。
明代钟惺、谭元春《唐诗归》:钟云:此意他人十字说不出(“生还”二句下)。钟云:喜极而泣,非实历不知(末二句下)。
明代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赵汸曰:先言“生还”,亦倒装法。以光武中兴比肃宗兴复,盖其所喜在此。
明代王嗣奭《杜臆》:“胡笳”、“汉苑”,追言贼中愁悴之感。直到今日,才是生还;向在“间道”,不过“暂时人”耳:说得可伤。“司隶”二句,以光武比肃宗之中兴。喜极而呜咽者,追思道途之苦,从死得生也。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接上“贼中来”。忽“贼中”,忽“行在”,笔势出没无端(“愁思”句下)。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前首本从未达时起也,却预忆行在;此则写初达之情矣。起反转忆贼中,笔情往复人妙……五、六,明写“达”,暗写“喜”。七、八,明言“喜”,反说“悲”,而喜弥深,笔弥幻矣。此为“喜”字点睛处,看翻点法。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沈著语有深痛(“生还”二句下)。)邵云:接得气色(“司隶”二句下)。
近代高步灜《唐宋诗举要》:吴曰:五字惊创独绝(“间道”句下)。
明代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此主情,《诸将》主议论,自有分别。
明代钟惺、谭元春《唐诗归》:谭云:佳句。钟云:“影静”二字深妙可思(“影静”句下)!
明代王嗣奭《杜臆》:“死凭谁报”,“归来自怜”,须溪云:“他人累千百言不自诉者,一见垂泪。”“影静”,见乍归无侣,“心苏”,见从死得生,意苦语工。
明代王夫之《唐诗评选》:“影静千官里”,写出避难仓皇之余,收拾仍入衣冠队里,一般生涩情景,妙甚。
明代王夫之《姜斋诗话》: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日”,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接“生还今日事”来。前此忆信不得,何意竟生达耶!间道辛苦,忽睹中兴,宜乎其喜倍也(“死去”二句下)。“喜”字足。反复顿挫,“喜”字在中篇点出,却仍不即正落,留在第三篇作结(“今朝”二句下)。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犹瞻”,从死去说来,死则不得瞻,今犹得瞻矣;来归而遇尧天,“喜”而知矣。五、六,才是面君;而以“心苏”对“影静”,仍不脱窜至神理也。七、八,结出本愿,乃为“喜”字真命咏。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两首起句俱承前首末说下(“死去”二句下)。张云:脱险回思。情景逼真。只“影静”、“心苏”字,以前种种奔窜惊危之状,俱可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