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交但若此,友道孰云丧。多君骋逸藻,掩映当时人。
舒文振颓波,秉德冠彝伦。卜居乃此地,共井为比邻。
英豪未豹变,自古多艰辛。他人纵以疏,君意宜独亲。
奈何成离居,相去复几许。飘风吹云霓,蔽目不得语。
投珠冀相报,按剑恐相距。所思采芳兰,欲赠隔荆渚。
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懦夫感达节,壮士激青衿。
鲍生荐夷吾,一举置齐相。斯人无良朋,岂有青云望。
清琴弄云月,美酒娱冬春。薄德中见捐,忽之如遗尘。
临财不苟取,推分固辞让。后世称其贤,英风邈难尚。
沉忧心若醉,积恨泪如雨。愿假东壁辉,馀光照贫女。
延陵有宝剑,价重千黄金。观风历上国,暗许故人深。
⑴“延陵有宝剑”八句:延陵,春秋时吴公子季札的封邑。吴公子季札封于延陵,号延陵季子。《元和郡县志》云:“延陵县……因季子而立名。”西汉刘向《新序》卷七《节士》:“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色欲之,延陵季子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然其心许之也。致使于晋,顾反,则徐君死于楚。于是脱剑致之嗣君。从者止之曰:‘此吴国之宝,非所以赠也。’延陵季子曰:‘吾非赐之也。先日吾来,徐君观吾剑,不言而色欲之,吾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虽然吾心许之矣。今死而不进,是欺心也。爱剑伪心,廉者不为也。’遂脱剑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无命,孤不敢受剑。’于是季子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徐人嘉而歌之曰:‘延陵季子今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挂坟墓。’”《史记·吴太伯世家》谓“吴使季札聘於鲁,北过徐。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以上两说皆谓季札使之“上国”,按春秋时鲁之国君称“王”,晋之国君称“公”,季札使鲁为是。李白诗“观风历上国”之“上国”亦当为鲁国。懦夫,谓软弱无能之人。《孟子·万章下》:“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唐之杨炯《和刘长史答十九兄》:“懦夫仰高节,下里继阳春。”陆龟蒙诗:“宣父尝违盗泉水,懦夫立事贪夫止。”宋范仲淹《严(子陵)先生祠堂记》:“(汉)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达节,谓不拘常规而合于节义,明达世情且识时务。《左传》:成公十五年“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青衿:《诗·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毛传:“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所服。”北周庾信《谢赵王贲息丝布启》:“青衿宜袭,书生无废学之诗。”《新唐书·礼乐志九》:“学生俱青衿服,入就位。”唐代王涣《上裴侍郎》:“青衿七十榜三年,建礼含香次第迁。”由知,青衿为古之学子或学生之服,常以代指学子、诸生和未仕之文士或读书人。有学者释“青衿”为“素衿”,不妥。
⑵“鲍生荐夷吾”八句:鲍生,即鲍叔牙。夷吾即管仲。《史记·管晏列传》:“管仲夷吾者,颖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重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管仲曰:‘吾始困时,常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八句是说,管仲一举为齐国之相,位置青云之上,此全靠好友鲍叔所荐,且赞二人交道之高尚。
⑶逸藻:超逸之文藻。徐勉《和元帝诗》:“壮思如泉涌,逸藻似云翔。”
⑷掩映:犹遮掩。此为誉美之辞,是谓其友人文采光耀,乃在当时人之上。
⑸舒文:《文选》卷二六颜延年《赠王太常》:“舒文广国华,敷言远朝列。”李善注:“王逸《楚辞注》曰:发文舒词,烂然成章。”张铣注:“舒其文章。”
⑹秉德:朱谏注:“秉德,执德也。”犹持德。彝伦:犹常伦。
⑺卜居:《楚辞·卜居·序》:“乃往至太卜之家,稽问神明,决之著龟,卜己居世,何所宜行。”后以泛称择地定居。
⑻共井:周时行井田制,《周礼·地官·小司徒》:“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则九家共用一井(《孟子·滕文公上》谓八家)。比邻:比者,近也,《周礼·地官》: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比邻即近邻。
⑼“薄德”二句:李白自喻,谦谓。中,帝王所都为“中”,此指唐都长安。见,此为谒见、晋见。捐,即捐献。此二句是谓李白曾至长安谒见玄宗献赋之事。
⑽豹变:《周易·革卦》:“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文选》卷五四刘孝标《辨命论》:“视彭(越)韩(信)之豹变,谓鸷致人杰。”此喻人之地位转变,由贫贱而显贵。
⑾离居:离开居处,流离失所。语出《书·盘庚》下:“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孔颖达疏:“播荡分析,离其居宅,无安定之极。”李大钊《大哀篇》:“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人祸临之,荡析离居,转死沟壑。”离居还有“散处”分居的意思,谓人各处所在。《左传·文公十六年》:“百濮离居,将各走其邑,谁暇谋人。”宋之问《江南曲》:“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按李白诗云“奈何成离居,相去复几许?”揣之,此“离居”应为离家出行之意,拟李白作此诗时,或有再度离家的打算。
⑿飘风:《楚辞·离骚》:“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王逸注曰:“回风为飘。飘风,无常之风。以兴邪恶之象也。……云霓,恶气,以喻佞人。”
⒀“投珠”二句:此两句颇难理解。《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注释:“‘投珠’二句,《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邹阳从狱中上书曰:‘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壁,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旁视曰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此解似嫌与李白《陈情赠友人》诗之文义不符。按李白诗云“投珠冀有(一作:相)报”来理解,“投珠”的意思当为“投珠报玉”或“投桃报李”。《诗经·大雅·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薛据《古兴》诗:“投珠恐见疑,抱玉但垂泣。道在君不举,功成叹何及。”由此可知,“投珠”即为向亲朋或长官送赠礼物。按剑,一般应解释为以手按握剑柄或佩剑。如李白诗“按剑清八极”、按剑心飞扬”是也。有时或喻与对方怀有敌意。如王维诗《酌酒裴迪》:“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之“犹按剑”即含此意。细读李白《陈情赠友人》这首诗,全篇贯通理会其内容,从而发现,诗“按剑恐相拒”一句中的“按剑”一词,不仅与李白作此诗时的事情和境地极为不符,而且表现亦极不和谐。拟疑此“按剑”当误,其本应为“弹剑”。弹剑,犹弹铗。此李白是用“冯讙弹铗”故事。《战国策·齐策四》:“齐人有冯讙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讙不复歌。”后因以“弹铗”谓处境窘困而又有所干求。李白《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弾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苏辙《次韵王适食茅栗》:“夜来弾剑似冯讙。”即“弾剑”之意。“弾剑”正合李白作《陈情赠友人》诗时的实情。此句意为李白欲效冯讙,求友弾剑于门下,恐为朋友所拒。此应属谦恭客套之辞,似无实指。
⒁“所思”二句:采芳兰:《乐府·采兰歌》:“采芳兰兮以赠君子,君子不见兮惆怅如此。”苏颋《送贾起居奉使入洛取图书因便拜觐》:“遗文征阙简,还思采芳兰。”“采芳兰”,喻作诗文。荆渚:“荆”,胡本作“修”。“荆渚”,可释为荆楚一带的洲渚;然“修渚”则无可释,甚而不讲。按通行李白集是诗为:“所思采芳兰,欲赠隔荆(修)渚。”此殊与文义不通。可以试问,李白与其这位友人为“共井比邻”,之间有何“荆楚的洲渚”相隔?窃以为,“荆渚”与“修渚”而者皆误。“渚”与“堵”字形相近,极易相淆而出讹。此诗中的“渚”字本当为堵。所谓的“荆渚”实为荆堵。“堵”者,墙也,如“观者如堵”之“堵”,即意为观者如墙是也。兹将“荆渚”改正为荆堵,乃意谓篱墙;若改为修堵,则意谓高墙,二者与诗皆通。按改正后,这两句诗当为“所思采芳兰,欲赠隔荆堵。”如此,可不解而自通。
⒂“沉忧”句:沉忧,《文选》卷三陆机:《拟行行重行行》:“伫立想万里,沉忧萃我心。”张铣注:“沉,深也。”《诗经·王风·黍离》:“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⒃泪如雨:曹操《善哉行》:“守穷者贫贱,惋叹泪如雨。”
⒄“愿假”二句:典出《列女传·辩通传》:“齐女徐吾者,齐东海上贫妇人也。与邻妇李吾之属会烛相与夜续。徐吾最贫而烛数不属。李吾谓其属曰:‘徐吾烛数不属,请无与夜。’徐吾曰:‘是何言与?妾以贫,烛不属之故。起常先,息常后,洒扫陈席以待来者,自与蔽薄,坐常处下,凡为贫,烛不能属故也。夫一室之中,益一人烛不为暗,损一人烛不为明,何爱东壁之馀光,不使贫女得蒙见爱之恩,长为妾役之事,使诸君常有惠施于妾,不亦可乎?’李吾不能应,遂复与夜,终无后言。”此二句是李白以贫女徐吾自喻,以求借邻友之光,而承邻友之惠也。
陈情,犹陈诉衷情。友人,按此诗陈述:“卜居乃此地,共井为比邻。”知此“友人”当为李白的近邻。诗又云:“多君骋逸藻,掩映当时人。舒文振颓波,秉德冠彝伦。”由而可见,李白所向陈情的这位友人,其当时在兖州一带应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名流或知名文士。关于这首诗的系年,《李白集校注》:“此诗似入京以前,在安陆时作。”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从前之《校注》说,其在《简谱》中认为李白公元737年(开元二十五年)“闲居安陆”,因系此诗于该年。以上两说无据,均误。按李白生平事迹和行踪,其于公元736年(开元二十四年)冬自安陆移家兖州,翌年暮春自离新家,游历三年。于公元740年(开元二十八年)春归家兖州。此诗云“卜居乃此地,共井为比邻。……薄德中见捐,忽之如遗尘。”故知此诗当作于李白移家兖州与其公元738年(开元二十六年)谒见玄宗,继游吴越、潇湘等地归来之后的公元740年(开元二十八年)夏秋间。诗又云:“奈何成离居,相去复几许?”由而揣知,李白作此诗后,旋即去往徂徕山之“竹溪”。
季札“挂剑”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554年(吴王余祭四年)春天。汉代史学家司马迁所著的《史记·吴太伯世家》和刘向所著的《新序》当中,都对这次活动有所记录。李白用季札挂剑和鲍叔牙荐管仲的典故是为了说明交友之道,亦以此向友人表明心迹。在这友道的标准的基础上,诗人盛赞友人的道德文章,并描述了共井为邻的生活情景。可惜友谊好景不长,中道见弃,因此诗人深感“英豪未豹变,自古多艰辛”,“飘风吹云霓,蔽目不得语”。即使如此,诗人仍然执着于友谊与友道,“所思采芳兰,欲赠隔荆渚”。但事实上言归于好已不可能了。思念至此,“沉忧心若醉,积恨泪如雨”,并发出“愿假东壁辉,馀光照贫女”之叹,忧恨交积,语极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