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
圣朝兼盗贼,异俗更喧卑。
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
音书恨乌鹊,号怒怪熊罴。
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
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
騄骥皆良马,骐驎带好儿。
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
经济惭长策,飞栖假一枝。
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
萧瑟唐虞远,联翩楚汉危。
缘情慰漂荡,抱疾屡迁移。
郁郁星辰剑,苍苍云雨池。
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
故山迷白阁,秋水隐黄陂。
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
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
两都开幕府,万宇插军麾。
尘沙傍蜂虿,江峡绕蛟螭。
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南海残铜柱,东风避月支。
《偶题》本为诸诗人大发意兴之时的作品,以唐代伟大诗人杜甫之诗作最为著名。杜甫这首《偶题》表达了作者对于诗歌创作的见解,带有总结性质。
殊列:犹言不同的流派。殊,差别。
浪垂:随便留传。浪,放纵,引申为随便的意思。
骚人:指《楚辞》的作者。屈原的《离骚》是《楚辞》的代表作,后称《楚辞》这种诗体为骚体,其作者为骚人。
汉道盛于斯:是说在汉代开始出现的五、七言诗至今盛行。
绮(qǐ)丽:华美。
弱岁:二十岁。
江左逸:指东晋、南朝时代的诗人如陶潜、谢灵运鲍照、谢眺等。
邺(yè)中奇:指曹氏父子及“建安七子”王粲、刘桢等人。
騄骥(lùjì):是好马名,比喻诗人们。
骐驎(qílín):是好马名,比喻诗人们。带好儿:是说有的诗人还将诗学传给儿子,如曹操和儿子丕、植都是诗人。
“车轮”句:《庄子·天道》有一则寓言说:轮扁告诉齐桓公道:我斫木头做轮子,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要“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这我没法传给我的儿子。后人常用这典故来比喻艺术创作经验不易为人体会。
堂:这里指屋基。构:这里指屋架。《书经·大诰》有个比喻:父亲做房屋,儿子连屋基都不肯筑,哪肯去树屋架?后人因以“堂构”这个词指子继父业。
漫:随便。
缘情:这里即以“缘情”为赋诗的代语。
经济:经邦济世。
假:借。
虿(chài):蝎子。
蛟螭(chī):古代传说中的龙类。
连翩:鸟并飞貌。楚汉之际,群雄并起,有如连翩飞鸟。
圣朝:指唐朝。盗贼:指安史余党及各地叛乱分子。
异俗:指四川东部一带不同于中原地区的人情风俗。喧:喧哗。卑:低湿。
郁郁:盛貌。星辰剑:言精气上冲星辰的宝剑。
苍苍:盛貌。
两都: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军队出征,随地搭起帐幕办公,所以将军府也称幕府。
万宇:犹万方。军麾:军旗。
“南海”二句:东汉马援曾在交趾立铜柱以表汉界,其地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上思县东北分茅岭。这时,南诏背唐与吐蕃联结,南部边界很不平静,所以用马援所立锕柱已残破为比。
月支:即月氏,汉西域国名,以喻吐蕃。当时,吐蕃多次入侵,唐朝时常屈辱让避。唐居吐蕃东,故云“东风”。
“音书”句:古人迷信,认为乌鹊叫是有喜事。当人们希望收到亲人来信时,乌鹊恰巧叫了,而结果仍无信来,便转而恨乌鹊的无灵了。
“号怒”句:这是写居处荒僻,时闻熊、罴(pí)的叫声,觉得讨厌。
“稼穑”句:种谷叫做稼,收谷叫做穑。这是说因为要从事农作,分散了作诗的兴趣。
“柴荆”句:柴荆,茅屋。各地水土不同,人们各有所宜,叫做土宜。这是说旅居夔州,努力习惯它的水土。
“故山”二句:白阁在终南山上,下面就是镁陂。皇陂即皇子陂,在长安南。
后来的一些杰出作家兼擅以往的创作经验,而各个时代又各具独自的创作方法。
想那唐虞之际的太平盛世相去已远了;目前藩镇割据,战争连续不断,真像当年楚汉两雄相争,弄得时势岌岌可危。
那两都为武将掌权,都开建有幕府机关,普天之下,军麾如林,烽火不息,战事不断。
我这颗忧伤沉闷的心啊,就如狱屋基下埋藏的宝剑虽闪紫光而未现;犹如茫无边际池水中一条困守的蛟龙,不得云雨如何飞腾。
在南海边地,汉时马援所立的铜制界柱已被毁坏,西部吐蕃人也数寇唐境,占领长安,皇上也不得不避乱出奔。
自己缘情作诗,抒发贫病在身、屡屡漂泊、迁移流浪生活的情怀,聊以自慰。
如今我大唐圣朝还有那些肆意作乱者存在,尤其夔州这荒僻地区的习俗更喧闹低下,实在令人生悲。
历代作家都各自有其独特的成就、地位,他们的名誉声望怎么会轻易地流传于后世。
那作车轮的工匠仅仅是把轮子做好了,他的儿子却不能作轮子而失其传统,可惜呀,就像父亲确定了房屋的盖法,仍然不足的是儿子却不肯去筑堂基,盖房子,失去了继承祖业的人才。
诗歌的创作方法自然是具有儒家学说的读书人方才有之;我本人诗歌创作的意念从幼年时即接受家庭的熏陶。
临江远眺,望不到家乡终南山那险峻的山峰白阁,遥忆那渼陂秋天的湖水,想起长安城美丽的风光。
可惜的是以屈原为代表骚体诗的作者均已作古,汉代的诗歌文学创作,尤其汉代五言诗取而代之,日为兴盛。
汉末魏初,建安、黄初一代诗人勇于创新,以矫健的姿态跃入诗坛。可叹的是到南北朝时,诗歌便流于形式上的绮丽。
在这里从事些农业劳动,可以排解作诗的情趣,住在简陋的房屋里,学习些当地的风俗习惯。
尽管朋友们认为我随意就能写出像《潜夫论》那样的好文章,认为我有写《曹娥碑》式的绝妙文笔,那只是虚誉而已。
惭愧自己无有经世济民的良策,只好像那小鸟借深林的一枝,流寓到这偏僻的边远之地。
文学创作是关乎年代久远的事情,但其创作中的成败甘苦,惟有自己心里晓得。
那江左、邺中的人才都是些良马,只有像曹操、阮璃这些才能杰出的人,才能带出好的人才。
蜀地战乱不休,环境险恶,蜂虿伴着尘沙,蛟螭缠绕江峡,人多于难,民不聊生。望眼前萧瑟荒凉、触目生悲的景象。
我哪里敢强求写出精采的诗句,在那苦愁袭来之时,只是借诗歌抒写离别的情怀。
我永远景仰江东那些风流盖世的诗坛先辈,我也赞美并喜欢魏都邺中的那些文学奇才。
远方的音书不至,怨恨那喜鹊不能及时报喜,夔州这边远之地荒僻,且责怪山间野兽为什么咆哮声那么疾厉。
曹丕《典论·论文》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使杜甫感到欣慰的是,尽管“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壮志未酬,迭经挫折,饱尝动乱之苦,倒却取得了诗歌创作的丰硕成果。于是开篇之首,便吟出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饱含哲理的名句。当然,这个“寸心知”,既是指己之所知,亦是指知己之所知。
接着,在佐证这“不朽”的“千古事”的同时,谈到了由古及今的诗歌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历代的诗人可以排出一个次第来,骚体乃至再早的诗经已被两汉以降的五言、七言诗体所替代,前辈诗人驰骋才思、腾跃文坛,余风所及,给后世以强烈的影响。后世的贤才总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兼收并蓄,从而有所创新,以至于不同时代的创作皆能形成独特的清新的规范。再想到自己的创作,原是出自儒家的体系,从童年时便开始竭尽情思致力于创作。忘不了像“騄”“骥”等良马般驱驰的西晋诗人潘岳、陆机等人的影响,更得感谢如马中“骐”“䮼”带着千里驹驰骋于诗坛的邺下三曹父子所给予的激励。值得叹息的是,尽管而今已如轮扁斫轮一样“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然而无益于治国安民。即使写出王符《潜夫论》、邯郸淳《曹娥碑》一样的文字来,也不过空传后世罢了。反过来又一想,写诗毕竟是自已的兴趣爱好、自己的思想寄托,是自己带病迁徙漂荡流寓生涯的一种慰藉啊,凭何侈谈经世济民之策,像疲敝的飞鸟一样,能有一枝栖息之处也算不错了。
回到现实中来,世尘中蜂虿横行,江峡里蛟螭出没——触目萧瑟凄怆,离唐虞之世愈来愈远了;军阀联翩抗轭,似乎又重现了楚汉的危局。所谓的圣明之朝却是盗贼蜂起,边鄙之地的异俗风景就更是喧阗卑下了。郁郁盘结、上绕星辰的剑气下是兵锋森列,苍苍无际、如云雨笼罩池上的是战气蒸腾。东西各镇都设起了将军的幕府,到处都是军旗在飘荡。东汉马援立于南海交趾极界的铜柱已被残毁,像西风渐紧、东风避之不及似的,西边的月支又屡次入侵。自己流寓异域,乌鹊啼鸣却空报亲人的音信,又时时听见山野的熊罴怒号,这样的心境无法用“恨”“怪”道清楚,只好将每日的稼穑生活以吟诗的兴致来表达,柴门茅屋里的自食其力的生活也能使一个读书人自得其乐。想到长安故居烟草迷茫的白阁和白阁下秋水弥漫的皇陂,有家难归,只好以吟诗来分解自已的离情乡思,不敢期盼能写出真能传之于后世的绝章妙句。
杜甫对诗歌艺术的传承发展和自己一生诗歌创作的主旨的思考和见解,却是以这样的五言排律的形式来表达,格律严谨,对仗工稳,一韵到底,丝毫不受约束,记事、议论、抒情均得心应手,足以表现出其诗歌造诣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明代文学家王嗣奭《杜臆》: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诗》,而此篇乃其自序也。
清代文学家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杜公之学,所见直是峻绝。其自命稷、契,欲因文扶树道教,全见于《偶题》一篇,所谓“法自儒家有”也。此乃羽翼经训,为风、骚之本,不但如后人第为绮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