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贝穿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个钮子;领口全是油腻;在室内不脱帽子,脚下穿着皮鞋,背心敞开一半,露出一件料子结实的粗布衬衫。滚圆的脸还和气,嵌着一双贪财的眼睛,看起人来有些慌张,凡是有钱而经常有人向他要钱的人都有这副神气。一身肥肉遮盖了他的精明,你还以为他爽直呢。巴贝当过伙计,两年以前在河滨道上盘下一家破烂的小店,老盯着新闻记者,作家,印刷商,把书店送他们的样书低价收进,每天赚一二十法郎。他既有积蓄,又猜得到每个人的困难,专找赚钱的机会。手头不宽的作家拿着出版商的期票,巴贝给他们贴现,收一分半到两分利息;第二天他到那家书店去挑一批好销的书,照现款交易讲好价钱,然后把那书店开的期票付账。巴贝念过书,有些知识,尽量不收诗歌和现代小说。他喜欢做小买卖,全部版权只要上千法郎,销路很有把握的实用书,例如《儿童适用的法国史》,《簿记二十讲》,《青年妇女适用的植物学》等等。他曾经错过两三部好书,叫作者到他店里跑了几十回,始终不敢收买稿子。你埋怨他胆小,他却给你看一本他出版的书,叙述一桩有名的案子,材料全是报上的,不花一个钱稿费,赚到两三千法郎。
两人坐着街车向王宫市场进发,吕西安问:“那末你的书评呢?”
新学生高高兴兴回到旅馆打扮起来,周到细致,和他倒楣那天,预备上歌剧院进特·埃斯巴太太的包厢一样,不过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经适应了,上面是夜礼服,底下穿一贴肉的浅色长裤,一双有穗子的漂亮靴子,当初花四十法郎买的。又浓又细的淡黄头发叫人烫了一下,洒了香水,亮晶晶的头发卷儿梳成波浪式。他自以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扬着脸。一双细气的手保养很好,杏仁般的指甲显得干净,红润。黑缎子的衣领衬托着雪白滚圆的下巴,光彩奕奕。从拉丁区出来的青年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看的了。
罗斯多道:“噢!放心,书都保存着挺好。《埃及游记》没有裁开,保尔·特·高克,丢冈日,还有壁炉架上的《论象征》,都没有裁。那本讲象征的书免费奉送,神话最讨厌,我要趁早送掉,免得跑出蛀虫来。”
埃蒂安纳道:“亲爱的吕西安,别听他胡说。你上他铺子去瞧瞧就知道。他的橡木柜台是一家破产的酒店拍卖出来的;他要节省,点的油烛从来不剪烛芯。在那种若有若无的亮光底下,架子上一无所有。一个穿蓝布上装的学徒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拿嘴巴凑着手掌呵气,不是拍鞋底,便是摩拳擦掌取暖,像坐在街车顶上的马夫。哼!他的书就不比我这儿多。天知道他做的什么买卖!”
那时两个新朋友听见走道里响起脚声。
他说:“这是我的狗窠,我的大场面在蓬提街。我们的药材商替佛洛丽纳布置了一所新屋子,今晚开幕。”
“唉!老弟,”巴贝用亲昵的口气回答,“我铺子里存着六千部书。书业界有个老辈说的好:存的书不等于存的钱。生意清淡啊。”
“四十法郎!”书店老板叫起来,声音像受惊的母鸡。接着说:“至多二十法郎,没准我还要赔本呢。”
“来了,”对方嗄着嗓子回答,声音像破钟。
罗斯多接着说:“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这儿有两部《埃及游记》,大家说妙极了,插图很多,包你好销;斐诺已经收下钱,要我写两篇稿子。还有玛莱区的红人,维克多·丢冈日新出的两部小说。还有初出道的保尔·特·高克写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两部,跟丢冈日是一派的。还有两部《陶尔的伊索尔德》,内地生活写得挺好。定价总共一百法郎。所以,巴贝,你得给我一百法郎。”
“好,咱们走吧,”罗斯多招呼吕西安,随手拿起吕西安的诗稿,用墨水在绳子底下画了一条线,带着出门。
“别忙,我还等一个书店老板,要弄几个钱。等会或许要打牌,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另外还得买手套。”
“还有别的东西吗?”巴贝问。
“嘿!怎么写书评,你才不知道呢。拿《埃及游记》来说,我不裁书边,从隙缝里东零西碎看上几段,发现十一处文字的错误。这就好写上一栏,说作者也许懂得刻在华表上的怪文字,却不懂他祖国的语言;我可以提出证据来。然后,我说与其谈博物学考古学,不如讨论埃及的前途,文明的发展,怎样使埃及回到法国怀抱等等;埃及虽则在我们手中得而复失,还可能在精神上受我们的影响,归附我们。然后来一套爱国主义的滥调,什么马赛啊,近东啊,我们的贸易啊,扯上一通。”
巴贝瞧着书,检查书边和封面。
“还不一定凑得起来,”巴贝说着在身上掏了一阵。“啊,有了。你把我挤干了,碰到你真没办法……”
“带了钱吗?”
罗斯多道:“亲爱的朋友,批评这把刷子不能刷单薄的料子,那会一扫而光的。得啦,写作的内幕不谈了。这记号你瞧见没有?”罗斯多指着《长生菊》的原稿问。“我用墨水沿着绳子在包皮纸上画了一道线,如果道利阿打开来看了,绳子不可能扣在老地方。所以你的原稿等于密封了一样。你要实地试验,这办法不无用处。还得提醒你一句,你没人撑腰,甭想单枪匹马闯进道利阿的铺子,多少青年跑上十来家书店,连一声请坐都听不到……”
“钱?铺子里没有钱了,”一个年轻人说着,走进屋子,用好奇的神气望着吕西安。
巴贝听着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过印花税章的纸,说道:“这是一百法郎本票,三个月期头,你的书我带走了。我拿不出现款,销路不好。想到你要派用场,我又没有钱,才签了这张期票帮帮你忙,我可是不喜欢出票据的。”
巴贝做生意胆小如鼠,平日只吃面包和核桃;很少出票据,尽量在发票上打主意,克扣应付的款子;他印的书都自己送去,不知道送哪儿,倒也照样能分发,收账。印刷所老板见了他最害怕,不知怎么对付;他看准他们急于周转,付款硬要七折八扣,把人家开的账除去一部分;他占了你一回便宜,下回决不和你再打交道,怕受暗算。
吕西安道:“那你怎么写书评呢?”
吕西安道:“咱们走吧。”
罗斯多道:“我要买手套,花粉店老板才不那么大方,肯收你的票据呢。喂,五斗柜第一个抽屉里有一幅挺好的版画,值到八十法郎,是初印,我还为那版画写过一篇滑稽的稿子。真的,《希波克拉提斯拒绝阿塔克瑟克西斯的聘礼》大有文章可做。巴黎的阔佬往往拿出惊人的聘金来,有些不希罕聘金的医生正好引用画上的典故。版画下面还有二三十份流行歌曲的谱子。你一齐拿去,给我四十法郎。”
罗斯多道:“这样,你还要我尊重你感谢你吗?”
巴贝道:“我劝先生丢开诗歌,写散文吧。河滨道上根本没人要诗集了。”
罗斯多说:“二十法郎在哪儿呢?”
“告诉你,巴贝,他是诗人,而且是大诗人,准会压倒卡那利斯,贝朗瑞,特拉维涅。他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除非他投河自尽,那也要漂到圣·格罗呢。”
吕西安脑子里装满了小团体的朋友们的观念,说道:“天哪!可是真正的批评,神圣的批评在哪里呢?”
罗斯多道:“怎么样,咱们的交易还做下去吗?”
罗斯多道:“他来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么姿态在诗人面前出现,你等着瞧吧。你还没领教时髦出版商道利阿的威风,先来见识见识奥古斯丁河滨道上的老板。他又开书店,又做银钱生意,贩卖文学界的废铜烂铁,这个诺曼地人原来是卖生菜出身。”罗斯多随即高声叫道:“进来吧,鞑子?”
巴贝好不诧异的望了望吕西安,回头对罗斯多冷笑道:“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运气好,不是文人。”
埃蒂安纳·罗斯多穿着黑裤子,擦过鞋油的皮靴,上衣的钮扣一直扣到颈窝;衬衫给丝绒领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丽纳替他更换;他刷着帽子,想出新一下。
巴贝回答说:“尽管感情当不得现钱,你的敬意我照样接受。”
“没有了,小夏埃洛克,改天再让你做笔好买卖……(叫你蚀掉三千法郎,你这样剥削人,得教训教训你才好。)”罗斯多最后几句是轻轻的对吕西安说的。
“那就说他不该哓哓不休的谈论政治,应当关心艺术,描写当地的形势,风景。批评家借此感慨一番。他可以说:我们被政治包围了,腻烦死了,到处只听政治。我真想读读有趣的游记,叙述航海的艰苦,土峡的风光,赤道上奇妙的景致,从来不出门的人需要知道的事情。我一边赞美这一类的游记,一边取笑有些旅行家的大惊小怪,把掠过的鸟,飞鱼,桃子,高地,经过勘测的海湾,当做大事一般夸说。批评家还责备作者不曾提到和一切艰深,神秘,不可解的事同样引人入胜的,莫名其妙的科学问题。读者看看评论笑了,我们的责任也就完了。至于小说,佛洛丽纳是世界上少有的小说迷,她替我分析内容,我照她的意见写评论。直要她嫌作者絮烦,觉得讨厌,我才考虑作品,向出版商再讨一部样书,出版商当然照送,有希望得到一篇好书评,他还有不高兴的吗?”
这一点吕西安有过经验,知道是事实。罗斯多下车给马夫三法郎。吕西安看罗斯多刚才穷得要命,此刻这样摆阔,好不诧异。两个朋友走进木廊商场,专出所谓时髦书的书店当时就是气派十足的设在那儿。
“如果作者在书里就是这样写的,你又怎么说呢?”
吕西安像希腊的神道一样俊美,雇了一辆街车,七点前一刻赶到赛尔凡咖啡馆门口。看门女人叫他爬上五楼,把复杂的地形说了一遍。他一一记着,好容易在一条又长又黑的走道尽头发现一扇门打开着,一望而知是拉丁区最常见的房间。不管是这里,是格吕尼街,是大丹士家还是克雷斯蒂安家,吕西安到处只看见青年人的穷苦。可是到处有一股特殊的气氛反映各种穷人的性格。这里的穷是穷得阴森森的可怕。一张没有帐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铺一条旧货店买来的愁眉苦脸的毯子;不大通气的壁炉的烟和雪茄的烟把窗帘熏黄了;壁炉架上一盏卡珊尔牌子的煤油灯是佛洛丽纳送的,还不曾进当铺;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柜黯淡无光;桌上堆着纸张,扔着两三支羽毛翻卷的笔,图书只有前一天或当天带回的几本。所谓家具就是这些。房内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几双旧靴子在一个屋角张着嘴打呵欠,破袜子像镂空的花边;另外一角是压扁的雪茄,肮脏的手帕,一件变做两件的衬衫,颜色模糊的领带。总而言之是一个文人的帐篷,摆的东西有名无实,简直是四壁皆空。床头的小几上放着几本白天看过的书,一个费玛特圆筒打火机。壁炉架上横七竖八放着一把剃刀,两支手枪,一只雪茄烟匣。一块木板上吊着一个击剑用的面罩,底下挂几根交叉的铁棍。此外还有三把单靠,两把椅子,便是放在那条街上最下等和旅馆里也还不大够格。房间又脏又凄凉,说明住的人过着不安静不严肃的生活:只是为了睡觉,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快快离开。这种不要面子的,乱七八糟的景象,跟大丹士的清洁整齐,不失体统的贫穷比起来,不知有多少差别!……吕西安隐隐然想起大丹士的劝告,可是他不加理会,因为埃蒂安纳嘻嘻哈哈的拉扯一阵,遮盖他堕落生活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