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工厂奴隶制度的批判,尼采仍然归结到文化:结局是“作为目的的文化消失了,而作为手段的现代科学活动野蛮化了”。621
博大精深的心灵又有藏垢纳污的容量和化浊为清的能力。在人中间不愿死于焦渴的人,必须学会饮干一切酒杯;在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怎样在污水中洗濯自己。604人是一条污浊的泉流,要涵纳这泉流而又不失其纯净,一个人必须成为大海。605让时代把它的污秽投向我们吧,我们都纳之于我们的深处,并重归澄澈……606
尼采也是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在他看来,进化不利于杰出个体,反而有利于“末人”的生存和繁衍。如要用生物学术语来表达,毋宁说超人的产生要靠人工选择而非自然选择,也就是要靠人类有意识地创造条件。
生命本能的衰竭,精神文化的贫乏,使尼采得出结论:人性残缺不全了,现代人不是完整的人。
尼采所理解的“人道”,不是那种浅薄的仁慈,不是那种空洞的博爱,而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丰富。因为丰富,所以能体验一切人间悲欢。因为丰富,对情感的敏锐感应不会流于病态纤巧。它细腻而不柔弱,有力而不冷漠,这是一颗博大至深的心灵。
在一颗优美的心灵看来,整个现代商业化社会就像一个闹哄哄的大市场。人们匆忙地活动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为了增殖财富和赚钱。尼采生不逢辰,一切优美的灵魂都生不逢辰,他们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片文化沙漠上。在市场上怎么能开出文化的奇葩呢?
“我的炽热的创造意志一再驱使我向着人,如同驱使铁锤向着石头。你们人呵,在石头里熟眠着我的一个形象,我的一切形象的形象……超人的美如同幻影向我走来。”650“我的意志执著于人,我以链子自缚于人,而我却被拖拽向超人,因为我的另一个意志向着那里。”651始终还是譬喻。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超人是尼采试图树立的一种人的形象的象征,是“一切形象的形象”。这一点很重要。尼采关于人的形象有过许多构想:充满酒神精神的生命的肯定者和生之欢乐的享受者,有着健全的生命本能和旺盛的强力意志的强者,有着独特个性的真实的人,超越一切传统道德规范、处于善恶之彼岸、自树价值尺度的创造者,不为现代文明所累的“未来之子”,等等。作为“一切形象的形象”的超人,把这一切形象都融合为一体了。我们还可以看出,超人不存在于任何别的地方,人是唯一的原料。尼采像一个雕塑家一样注视着人这块大理石,心中酝酿着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超人。他有两重意志,既执着于人,又向往超人,正表露了他对人又爱又不满意的矛盾心理。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尼采感到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631,是一个“被从父母之邦放逐了”的人632。现代人啊,你们离生命的坚实土地太远,你们离自由精神的天空也太远。你们太世俗化了,太讲求实际了,你们已经不复懂得刺心的酸楚,蕴藉的欢娱,远离朋友的伤悲,默默无言的沟通,失眠者的热望,一无需要者的自由。你们以自愿的心安理得的清贫、失业、不婚为可笑。要体会高贵的温柔的感情,你们的心是过于孱弱又过于坚硬了。
他对现代人失望了。哪怕是现代人中的最优秀者,在他看来也不够伟大。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最后一卷,我们看到高贵的人们陆续来到查拉图斯特拉的洞府,查拉图斯特拉一时感到欣慰,但很快就失望了。这是一些不满现状的人,然而缺乏理想,看不见黎明的曙光。他们是失败者,没有学会舞蹈着超越自己。查拉图斯特拉说:“我期待着更高大、更强健、更优胜、更快乐的人们,期待身心严整的人们:欢笑的狮子必将到来!”635这“欢笑的狮子”就是超人。“我还没有见到伟大的人”636——对人的现状的失望,使尼采梦想超人诞生。
“真的,我的朋友,我漫步在人中间,如同漫步在人的碎片和断肢中间……我的目光从今天望到过去,发现比比皆是:碎片、断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没有人!”630
星星的碎片
现在我们关心的问题是,尼采所说的上等人是不是超人?在前面引证的话里,他否认。可是在别的地方,他又肯定:“人是非动物和超动物;上等人是非人和超人:这是互相联系的。人长得越高越大,也就越深越广……”663这里的“非人”指深邃充盈的本能,“超人”指精神的超越性,两者相辅相承,统一于“上等人”身上了。不过,所谓的“上等人”毕竟还不是指现实社会中的等级,而是有待于按尼采的标准建立的等级。“超人”仍不是现实的人的类型。
在明了尼采对人的根本态度之后,我们可以接下去谈尼采对人的现状的诊断和对人的前景的构想了。
在尼采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中,对现代教育的批判占有重要地位。他认为,现代教育的弊病同样是扼杀本能和个性。现代教育的原则是培养社会所需要的第二天性,可是,从不照顾到人的第一天性。一旦第二天性成熟了,第一天性却枯萎了。很少有人能在第二天性的保护下使第一天性成熟,然后蜕掉那张蛇皮。622由于科学的严格分工,充当教育者的人都只有极专门极狭窄的知识,遇到天性完满的学生,就无能为力。教育家——教育的第一条件缺如。学校成为“高级保姆”。所以尼采说:“我们的文化之受到损害,莫过于自负的游手好闲者和片断人性的过剩;我们的大学与愿相违地是使精神本能这样退化的地道温室。”623尼采主张个别式的教育,如十八世纪时,每个教育者只有一个或几个学生,因材施教。现代教育却工厂化了,固定的教材施于一切人。624学生完全没有主动权,把生命耗费于死的学问,好像这便是他不能不服从的命运,在苦读中颤抖着反复朗诵这诗句:“命运啊,我跟从你!即使我不愿意,我必须如此,一边叹息一边跟从!”625尼采嘲讽地虚拟一次博士考试的问答:“一切高等教育的任务是什么?——把人变成机器。用什么方法?——他必须学会厌倦自己。怎样达到这个目标?——通过义务的概念。”626教育的方法则是灌输式,“违背了一切教育的最高原则:只有饥饿者,才能与之食!”627而教材又是拼凑的杂烩,使学生把青春浪费在无用的知识上。更严重的后果是,如此教育出来的现代人失去了真面目,成为颜色和碎纸片的胶合品。一旦除去教育的伪饰,现代人的裸体又衰弱如骷髅。628现代教育的成绩不过是产生躯体和精神都长了驼背的学者,或听命于国家的公务员,或藉文化牟利的市侩,或虚荣心十足的凡夫俗子,或更普遍的一类,这四种人的混合物。尼采指出:“要改造我们植根于中世纪的现代教育制度的基本思想……必定要历尽千辛万苦。”629
尼采生前就抱怨说,“超人”这个词“几乎到处都被漫不经心地按照那样一些价值含义来理解,比如说被理解为人的一种更高的‘理想主义’类型,半是‘圣徒’,半是‘天才’,而我借查拉图斯特拉的形象所倡导的恰恰是相反的价值……别的博学的笨蛋则因为这个词而怀疑我是达尔文主义者;甚至从中看出了我所深恶痛绝的由那个无知无畏的大骗子卡莱尔主张的‘英雄崇拜’”。655
其实,对于普通的个人,尼采倒是十分宽容的。他攻击基督教最烈,但他与最虔诚的基督徒也有着和睦的关系。他说:“作为基督教最严厉的反对者,我本人不主张将千年厄运怪罪于个人。”599他反对的是作为一种人的类型的基督徒,反对的是时代的迷途和人类的颓废。
可是,等级制度呢?他无疑是等级制度的热烈的主张者。在这方面人们可以举出无数的证据:“造成种姓秩序、等级秩序的只是最高生活法则本身。”657“奴隶制度、高度隶属关系是每种高级文化的前提。”658“‘人’这个种类的每一次强化和上升也都附有一种新的征服和奴役。”659“我的学说是:有上等人,也有下等人,一个个人是可以使千万年的历史生辉的。”660
历史上一切创造者的命运都坎坷而悲壮,多半是因为习惯势力支持了有权的迫害者。我们不能要求尼采能唤起民众的觉悟,他始终是一个贵族气极浓的资产阶级思想家。不过,他又是一个关心人类命运的有责任感的思想家。他曾经沉痛地说:“我的心和我的渴望向着珍贵、悠久、遥远的事物,你们的琐屑、繁多、短促的苦恼与我何干!据我看你们受苦还不够!因为你们只因自己受苦,你们还没有因人类受苦……你们谁也没有受过我所受过的苦。”587一个心高意远的人的痛苦,确非沉溺于琐屑烦恼者所可想象。尼采对人的蔑视,正是出于对人的命运的关心,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一定程度上也适用于他。
在工厂奴隶制度下,工人是奴隶,资产者就不是奴隶么?尼采认为,古代的奴隶比现代的“主人”资产者更高贵。资产者也是奴隶,是机器的傀儡,是十九世纪文化卑劣的记号。“他们获得了财富,却变得更加贫乏了。”尼采还预言,因为资产者的市场冲突,五十年内将发生世界大战。620
——我用这些碎片建造一个世界。
这是对人的尊重。“你认为什么最人道?——免除别人的羞愧。”602
在与“末人”相反的意义上,我们不妨把“超人”看作“主人”道德的化身。
这是一种“伟大的蔑视,爱的蔑视,最蔑视之时其实最爱”。588他一再说:“伟大的蔑视者是伟大的敬慕者。”589“谁最蔑视人类,他岂非因此是人类的大恩人?”590“谁不是多年与人为敌,谁就不曾爱过人。”591“我爱人类,而当我克制住这种欲望时,就最是如此。”592尼采心中怀着对人的称号的崇敬,对更高岸伟大的人的形象的渴望,因而对人的现状深感不满。他似乎在说:人呵,你们现在这样子也配称作人么?
尼采一生不倦地讴歌生命的强健和精神的高贵,而他之所以恼恨现代文明正是因为:第一,生命本能的衰退——颓废;第二,精神生活的贫乏——鄙俗。灵和肉都病了。
也许不曾有过一个时代,像现代这样频繁地谈论着人类的命运。现代工业化文明的种种弊端,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深切忧虑,也使一些高贵的灵魂陷于深沉的苦闷。在现代西方哲学和文学艺术作品中,我们可以听到一种焦虑的基调,其中有对现代文明的失望和抗议,也有探索中的迷惘。
尼采是反对英雄崇拜的,因为在他看来,一切崇拜都是一种神化,每一个被崇拜者周围都有一群自我贬值的愚氓。超人不是神,不是偶像,相反是神和偶像的敌人。
尼采把人群聚集的地方称作“市场”,那是一个舆论所支配的领域。那里充满大人物的叫嚣和小市民的呐喊。大人物,那些大戏子,不断变换着自己的道具和信仰,而小市民们就围着他们旋转。尼采离开“市场”,逃到自己的孤寂里,宁与树木和岩石为伍,因为树木和岩石知道诚敬地保持沉默,“离开市场和声誉才开始了一切的伟大”……586
真正爱人类、为人类谋利益的人,反而遭到人们的猜忌乃至放逐和迫害。相反,那些欺世盗名的假慈悲者,那些花言巧语的戏子,却能蛊惑人心,赢得一时的信任和拥戴。人群的堕性使尼采寒心了,形成了他对人类的矛盾态度。
尼采生平的这一情节常常使研究者们感到费解,有人甚至把它视为尼采疯病的先兆。人们尽可以用精神病学、精神分析学或随便什么别的理论去解释尼采的这种化妆成恨的爱,但谁也无权忽视尼采批判瓦格纳时所谈的那些实质性内容。尼采的批判是有内容的!他对瓦格纳态度的变化,与他本人的思想变化相一致。他早年崇拜瓦格纳,是因为瓦格纳体现了叔本华的理想。后来他批判叔本华,也就不能容忍瓦格纳了。连带对瓦格纳音乐的评价也发生变化,晚年他喜欢比才。他把瓦格纳音乐的富丽堂皇的风格及其对官能的刺激看作颓废的征兆,因而他对瓦格纳的批判同他对基督教伦理的批判是一致的,都是对于时代的批判。尼采自己说:“我决不攻击个人,——我只把个人用作一枚有效的放大镜,籍以显示一种普遍的、却因悄悄发展而不易觉察的困境……我这样攻击了瓦格纳,确切地说,攻击了虚伪,我们‘文化’的劣根性,这种文化把精致与丰富、老朽与伟大混为一谈。”597尼采至死认为瓦格纳是他那时代无与伦比的天才,然而时代本身已病入膏肓,连它最伟大的天才也不能幸免。就个人而言,尼采正因为最爱瓦格纳,所以最不能原谅瓦格纳患上了他所痛恨的时代病。在题为《致瓦格纳》的诗中尼采写道:“你不安的渴望自由的灵魂……可悲呵,连你也在十字架旁沉落,连你——也是一个被超越者!”598
在尼采提供了如许不利于自己的证词以后,哪个律师还愿意为他出庭辩护呢?这个被一切律师遗弃的被告,独自留在法庭上,向听众说起了一个故事——
尼采的这一思想在他早期即已萌发。他在1874年写道:“通过观察任何一类动物和植物,可得出一个原理,即它们存在的目的仅在于产生更高的个别标本,更不同寻常、更强大、更复杂、更有生产力的标本。”应用到社会目的上来,便是:“人类应该不断地致力于伟大个人的产生——它的使命仅在于此,别无其它。”640或许可以把这看作超人说的胚芽,不过我们要注意,超人说正式提出之时,也就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强调的是:“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个超人。我看过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的裸体:——他们彼此还太相像。真的,我发现连最伟大的人也——太人性了。”641所以,超人不是指已有的伟人,它始终还是尚未产生的一种人的类型的象征。
要把握超人的确切含义,最好的办法是用否定的方式来把握。尼采自己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他说:“‘超人’这个词是指一个发育得最好的类型,与‘现代人’、‘善人’、基督徒以及其他虚无主义者正相反——这个词出自道德的破坏者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就特别值得深思……”652又说:“查拉图斯特拉称善人为‘末人’,为‘末日之开始’;尤其是他认为他们是最有害的一种人,因为他们既以牺牲真理、又以牺牲未来为代价来维持他们的生存。”653
尼采提出超人说,用意是给人的生存提供一个目标,一种意义。“人的生存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惧,始终还没有意义……我要教人以他们存在的意义,这就是超人……”642曾经有过许多民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目标,可是作为整体的人类——“人类还没有一个目标……可是,倘若人类还没有目标,岂不是还没有人类本身?”643上帝的死使人类的信仰出现了空白,现在尼采要用超人来填补这空白:“上帝死了,现在我们愿——超人生。”644“他迟早会朝我们走来,这拯救者……他给大地以目标……这位战胜上帝和虚无的胜利者。”645尼采一再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人是连接兽和超人的一条绳索……人之伟大在于他是渡桥而非目标;人之可爱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646“我关心的是超人,他是我的第一者和唯一者,——而不是人,不是邻人,不是最穷的人,不是最苦的人,不是最好的人。”647“目标不是人,而是超人!”648
这又是一种集人类的全部痛苦和欢乐于一身的大海一样广浩深沉的感情。具有这感情的人“懂得把人的全部历史当作自己的历史来感受”。他感觉到一切忧患:病人思健康,老人回想少年的梦,爱者被夺去所爱,殉道者的理想破灭,英雄在战斗未决胜负之夜负伤并失去战友……同时他又感觉到一切希望,好像各个世纪的地平线都在他身前身后展现。“这一切都纳入了他的灵魂:人类最古老的事物,最新的事物,损失,希望,征服,凯旋——这一切终于都齐备于一颗灵魂,凝聚成一种感情:——这必定会产生出一种幸福,人前所未知的幸福,——一种充满力和爱、充满泪和笑的神圣的幸福,这幸福像夕阳一样不断地从自己不竭的财富中馈赠,倾倒入海洋,也像夕阳一样使最贫穷的渔夫也摇着金桨,这才感到自己最为富足!这神圣的感情方可称作——人道!”603
在发源于古希腊文化的欧洲文明背景下,欧洲的思想革新者们往往表现出一种怀古情调,给自己的理想穿上古希腊人的服装。尼采也是如此。他从青年时代起就熟识古希腊文献,无限向往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古希腊社会,在他心目中那是一个生趣盎然的审美国度,恰与现代商业世界形成鲜明对照。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看出德国启蒙思潮对他的深刻影响。用古希腊文明批判现代文明,文克尔曼、席勒、荷尔德林已开了先例,缅古本身表达了一种改革愿望。而尼采通过对现代文明的批判,进而形成了他自己的人的理想,这就是超人说。
尼采所关心的始终是文化。文化是人的精神播种、开花、结果的园地,是人的心灵的展现,是人道实现的场所。可是,在现代商业社会里,文化也商业化了。古希腊文化的骨干是竞技,罗马文化的骨干是战争,它们是力与美的赞歌。现代文化的骨干却是商业。商业只问消费,不问人的真正需要。它甚至制造消费。科学家、学者、艺术家、政治家、民族、政党乃至整个时代都卷进了贸易之中,供求关系决定一切事物的价值,市场价格的支配成了整个文化的特性。614市场,到处都是市场,“现在,没有市场上声嘶力竭的叫卖,就不再有天才。——这对于思想家当然是一个坏时代。”615尼采要思想家们学会装聋直到真的变聋,以免毁于烦躁和头痛。
那么,是否理想的典型呢?他又否认。尼采对于理想主义一般持轻蔑态度,认为这是逃避现实的软弱表现。他也曾强调:“为人辩护的是人的现实。”664现实的人比理想的人更有价值。尼采似乎是想表明,超人并非一种无根柢的空想,他是现实的人通过自我超越而可以达到的一个目标。然而,他又一再申明,没有一个现实的人能成为超人,而只能为超人的产生准备条件,做出牺牲。尼采如此狂妄,可是他从来没有自称超人,连真的发疯时也没有。他不肯亵渎了自己的理想。超人终究是一种理想,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他不过是尼采表达超越之急迫愿望的一个象征。在尼采所憧憬的新世纪——我们的二十世纪,已经很少有人相信超人说了,可是谈论人的自我超越性的却越来越多。也许,这就是“超人”寓言的收获。
世上并不乏形形色色的人道主义者,有的是真诚的,有的是在演戏。对于尼采,重要的不是人道主义者这个称谓,而是他对“人道”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早年已经决心献身于他心目中的“人道”:“面对我们时代的这种危险,谁将为了人道,为了由无数世代苦心积累的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庙堂珍宝,而奉献出他的卫士和骑士的忠诚呢?当所有人在自己身上只感觉到私欲的蠕动和卑劣的焦虑,就这样从人的形象堕落,堕落为禽兽、甚至僵化的机械之时,谁将负着人的形象上升呢?”601那么,什么是尼采所理解的“人道”呢?
——尼采
伟大的人类,可悲呵,连你也不像我希望的那样伟大……
尼采常常被形容成一个人类的仇恨者,一个禽兽般的反人道主义者。尼采自己倒也无意扮演人道主义者的角色。他说:“我们不是人道主义者;我们从来不许自己谈论我们的‘对人类的爱’——我们这种人对此还不够是戏子!”581在尼采的著作里,贬薄人类的嫉世愤俗之论难道还少吗?“如今使我们反感的是什么……虫豸之‘人’耀武扬威,蜂拥聚集。”582“令人怀疑的是,一位旅行家在世界任何地方是否发现过像人的面貌一样丑恶的地带。”583他甚至说,他之所以不是仇恨人类者,是因为仇恨中有平等,有尊敬,有恐惧,而他只有蔑视,深深的蔑视是他的嗜好、特权、艺术和美德。584
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几乎就是超人的赞歌。尼采自己说,在这本书里,“人时时刻刻都在被超越,‘超人’概念已成为最高的现实,——迄今为止人身上被称作伟大的一切都在它下面,距离无限遥远。”649可是你翻遍这本书,也找不到“超人”概念的稍许明确一点的说明。“超人”本身是个譬喻,用来说明“超人”的又是一连串的譬喻:云中的闪电,淹没对人的蔑视的大海,藏在人类石头中的形象……
尼采还反对“天才迷信”,认为这是一种“全然宗教的或半宗教的迷信”。天才并无创造奇迹的能力,他们是“伟大的工作者”。656
尼采认为,“末人”是全人类未来的最大危险。他警告人类:人的土地还足够肥沃,但像现在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土地会贫瘠,耗竭,不再有高迈的树生长。654
尼采是现代思潮的早期代表,同时也是批判现代文明的先行者之一。对人的现状的不满,对人的前景的关心,是尼采思想形成的主要契机。他对伦理的批判,构成了他的现代文明批判的主干。在他看来,伦理是颓废的征象,而现代文明的最大弊病就是颓废。与此同时,他对现代文明的商业化、科学化、非个性化、非精神化的倾向也多有揭露。
很明显,“末人”就是尼采批判过的那种“奴隶”性格。
他说:“一步步颓废下去——这是我对现代‘进步’的定义。”607颓废是一种“现代衰弱症”,遍及一切思想文化领域。伦理压制本能。科学理性削弱本能。教育的基本原则是麻痹本能,一部教育史是一部麻醉品的历史。艺术在古代是强者的节庆,在现代也成了弱者的麻醉。这位复活的古希腊勇士“讨厌现代文明,因为它的目标是使一切好东西、荣誉、宝藏、美女也让懦弱者得到”。608
导致人的非精神化和文化衰落的又一重要因素是现代大机器生产和强迫分工。尼采指出,欧洲大多数男子因生活负担而被迫从事固定的职业,结果使自己的命运完全受偶然性支配。618在“工厂奴隶制度”下,人们成为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当了人类发明技巧上的弥缝物,被消磨了一生。尼采对工人说:难道提高工资,减少贫困程度,就能废除你们的无个性的奴隶地位吗?他认为,只要机器工业的格局不变,工厂奴隶制度的实质就不会有变化。问题在于,“在对外在目标的追求上牺牲了多少内在价值”。“倘若你们不知道什么叫自由呼吸,你们的内在价值何在呢?”他要欧洲工人认识到自己的非人境况,开展一个伟大的自由运动,“反对机器,反对资本,反对不是当政府的奴隶就是当反对党的奴隶的被迫的选举”。最后,尼采提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治疗欧洲文明弊病的方案:欧洲工人向欧洲以外移民,在荒野上寻求自作主人,带去欧洲文明中的积极成果,同时把美丽野性的自然气质传回欧洲。最有趣的是他提出要把中国人请到欧洲,带来东方的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他们能够在整体上提供帮助,把亚洲的宁静和沉思,尤其是把最需要的亚洲的坚韧,输入到躁动不安的欧洲的血液里去。”619
“夜的时辰,现在爱者的一切歌才醒来。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爱者的歌。”600睡着的人是听不到这夜间的歌的,他们只听见白日的诅咒。那为人类命运日思夜想的失眠者的耳朵在哪里呢?
“超人”与“末人”正相反对——这给我们提供了一把钥匙。
“超人”是尼采的一个梦。不过,这个梦的诞生却不是没有缘由的。
尼采把国家称作“新的偶像”,认为国家使一切人都丧失了自己,只有消灭了国家,才开始有人。613
“末人”的特征是什么呢?第一,没有创造的愿望和能力,不再投掷愿望的箭,不再诞生任何的星。他们眨着眼问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愿望?什么是一颗星?”第二,谨小慎微,猥琐卑劣,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们靠彼此磨擦来取暖。他们小心地走路,生怕绊倒在石头和别人身上。白天黑夜都有微小的纵欲,以为是幸福。不断用一点小毒品制造快乐的梦,最后的大毒害造成舒适的死。以工作为消遣,同时又留心着不让这消遣伤害了自己。第三,个性泯灭,千人一面。他们不再贫穷或富足,两者都太苦恼。他们不愿支配和服从,两者都太苦恼。一群没有牧人的羊。一切人意愿相同,一切人相同,有着别种感情的人进疯人院去。
尼采对现代完全失望了。“这时代是一个病妇——让她去叫喊、骂詈、诅咒和摔盆盆罐罐吧!”633“今天的一切——坠落了,颓败了:谁愿保持它!而我——我要把它推倒!”634这位古希腊英雄的精神后裔,怀抱着他的孤独的理想,向着远海中未被探险过的国土,向着子孙之邦,向着二十世纪,扬帆开航了。
使尼采感到痛心的是,这个时代的繁忙的经济活动和庞大的政治机器,占用了过多的人力,浪费了宝贵的人才。有用的人才应该献身于文化,经济和政治不过是制造财富和分配财富的工场,那只是“小头小脑们的工作范围”,倘要占用优秀人才,还不如让这些机器锈坏。611可是,在现代,经济和政治几乎压倒了一切。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民族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一个人把自己花费在权力、大政治、经济、世界贸易、议会、军事利益上,向这些方面付出了理解、认真、意志、自我超越的能量(他就是这种能量),那么在其他方面就必有短缺。”俾斯麦政府热衷于政治扩张,在尼采看来这正是德国文化衰落的原因。“文化和国家——在这一点上不要欺骗自己——是敌对的:‘文化国家’纯属现代观念。两者互相分离,靠牺牲对方而生长。一切伟大的文化时代都是政治颓败的时代:在文化的意义上伟大的事物都是非政治的,甚至是反政治的……”612
现代流派在批判现代文明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不过,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与尼采有所不同。尼采从希腊出发,走向超人,他寄希望于一种新的人的类型的产生。在这一点上,以存在主义为代表的现代流派不那么理想主义,也不那么贵族气,他们更多地把超越的使命赋予每个人自己,让每个人自己通过对真实存在的体验来摆脱文明的祸害。
这是“自我”失落的时代。人们沉沦于世俗之中,好像有意躲避人生的真正使命。人们急于把脑袋藏到一个地方,似乎这样一来他们的良知就找不到他们了。人们匆忙把他们的心献给外部事务,就是为了不再有一颗心。“匆忙及其普遍,因为人人都急于从他的‘自我’面前逃逝……”610
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了,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隐居的老人。老人责怪他的下山,他答道:“我爱人类。”老人告诉他,人们是如何疑心重重地看待真心爱他们的人的:“在他们听来,我们穿过街巷的足音太孤单。就像他们夜里在床上听见有人走路,远未到日出时辰,便自问道:这小偷要去哪里?”585
财富本身成了目的,为了财富,人们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发了疯似的勤劳。尼采说:“一切时代中最勤劳的时代——我们的时代——除了产生越来越多的金钱和越来越多的勤劳以外,不知道拿它的许多勤劳和金钱做什么好了,以至于散去要比积聚更需要天才!”609盲目地追求财富,却损害了机体的美好,可是没有机体的美好,又如何来享受财富呢?更严重的后果是在精神上。无头脑的匆忙,使人永是处在疲劳之中,不复讲究优美的风度和高尚的礼仪,独处时不再有静谧的沉思,人与人之间也不再有温馨的交往。尼采无限缅怀的古希腊人那种高尚的教养和情趣已经一去不复返,他隔膜地望着这些忙碌奔走却又麻木不仁的现代人,只觉得他们野蛮。
诚然,尼采所主张的等级制度主要地不是依据血统,而是依据精神,但这仍然是一种地道的等级制度。他感到遗憾的是:“自然为何如此亏待人,不让人按照内在的光的充足程度发光,使一个人亮些,另一个人暗些?为何伟大的人升降时不像太阳那样美丽可观?如果那样,人与人之间的生活该多么明朗!”661他明确说明自己划分等级的标准:“我把生活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奋发有为的生活,另一种是堕落、腐化、软弱的生活。难道我们不该相信有必要在这两种类型之间提出等级的问题吗?”662促使尼采主张等级制度的原因有二。一是他蔑视群众,对大多数人失去信心,认为他们一旦占据支配地位,就会对少数优秀人物施行暴政。二是他认为在事关创造文化的时候,幸福如何分配的问题无关紧要,多数人应当为少数能够创造高级文化价值的人做出牺牲。
尼采发明了“文化市侩”这个词来称呼那些借文化谋私利的文人。616他又轻蔑地称他们为“文化寄生虫”,痛斥他们损害文化以自肥的行径。617
读了这段话,我们不禁感到困惑,因为它几乎把“超人”概念的一切可能的解释都排除了。
如果我们要举例说明尼采这种出于爱的蔑视,最恰当的例子无过于他对瓦格纳的态度了。尼采年轻时和这位比他大三十岁的音乐大师有过一段亲密的交往,当时,瓦格纳说尼采是人生赐给他的唯一恩惠,是懂得他的心愿的唯一的人,尼采对瓦格纳也一往深情。甚至在1879年两人正式绝交以后,他也没有停止对这位大师的爱。直到他神智清醒的最后岁月,他的著作和书信里始终充满着对瓦格纳以及他们之间友情的怀恋。在绝交的次年,他写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补偿我去年失掉的瓦格纳的友情……我们之间从未说过粗话,连梦里也没有说过,倒是有许多快乐而昂奋的交谈,我也许从来不曾和别人这么多地一起欢笑过。现在这已经成为过去——至于在有些事情上有理由反对他,这一点于事何补!难道这能把失去的友情从记忆里抹掉!”593后来他又一再说:“瓦格纳是我所认识的最完全的人。”594“我不曾像爱他那样爱过任何人,他是打动我的心灵的人……”595“在我与瓦格纳绝交后,迄今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哪怕用千分之一的激情和苦痛来理解我的人。”596尼采觉得,他与瓦格纳的交往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遇,其余的交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零头罢了。可是,正是对他最爱的这个人,他攻击得最猛烈,他至死爱着瓦格纳,也至死不停地骂着瓦格纳。他生前发表的最后著作,四部有两部是专门攻击瓦格纳的:《瓦格纳事件》,《尼采反对瓦格纳》。
“超人”又不尽是梦,而是尼采关于人的理想类型的一个象征。尼采认为,生命的本质在于不断地自我超越,人也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637。尼采念念不忘的问题是:“人如何被超越?”638他“唯一想要许诺的事便是‘改善’人”。639那么,人究竟如何被超越和改善呢?尼采把希望寄托在人的一种新的高级类型的产生及其成功上面。在他看来,这是决定人的命运和前景的关键所在。
关于颓废,前面已经谈得够多了。现在我们要着重谈尼采对于现代文明的非精神化倾向的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