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主角对舞台监督说:“你好糊涂!他是高拉莉的情人啊。”
“我改你的稿子?”罗斯多叫起来。
那晚滑稽剧场客满,吕西安找不到座儿。他到后台去发牢骚,抱怨人家不给他安排位置。舞台监督还不认识吕西安,告诉他两个包厢的票子早已送往报馆,说完不理他了。
散了戏,吕西安赶往圣·菲阿克街写剧评,有心写得泼辣,尖刻,想试试自己的力量。那出戏比上回全景剧场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像人家说的,能够把一本好戏压下去,把一本坏戏捧出来。第二天他和高拉莉吃着中饭,翻开报纸;他跟滑稽剧场捣乱的事已经先和高拉莉说了。吕西安念了他攻击特·巴日东太太和夏德莱的文章,然后很奇怪的发现,他的剧评一夜之间忽然变得非常缓和,除掉他极风趣的分析原封不动之外,结论竟是赞美。这出戏尽可使剧院大大的赚一笔。吕西安的气恼简直没法形容,决意向罗斯多抗议。他已经以为人家少不了他了,他不愿意做傻子,听人支配,受人宰割。吕西安为了肯定自己的势力,替道利阿和斐诺的杂志写好一篇文章,把批评拿当作品的议论归纳起来,做一番比较。答应给小报长期执笔的小品,也乘兴写了一篇。年轻的记者都有一股热情,写稿很认真,往往很冒失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精华。全景剧场的经理贴了一出新排的喜剧,让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当晚轮空。吃宵夜之前还要赌钱。吕西安看过新戏彩排,预先写好评论,免得临时闹稿荒;罗斯多上门来拿稿子。小报靠吕西安写的巴黎花絮风行一时;吕西安把才写的一个有趣的短篇念给罗斯多听了,罗斯多亲着他两颊,说他真是新闻界的天使。
年轻的雷多雷提到夏德莱男爵和特·巴日东太太,说道:“两个人被你摆布得好苦啊。”
罗斯多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油水捞饱就行了。再说,你对戏院有什么过不去呢?要砸掉昨天的戏,总得有个理由。为破坏而破坏,只能损害报纸。按照是非曲直去打击人,报纸还有什么作用?可是经理招待不周吗?”
吕西安道:“再看明天吧。至此为止,都是我的朋友们出场,只能算轻装的步兵,今晚我才亲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取笑卜德莱。文章的题目叫做《从一八一一年的卜德莱到一八二一年的卜德莱》。在不认恩主,向波旁家卖身投靠的人里头,夏德莱是个典型。我的本事要他们完全领教过了,再上特·蒙高南太太家。”
罗斯多嚷道:“哎啊!你真是乡曲!你拿斐诺当什么人?别看他假装忠厚,神气像丢卡雷,一窍不通,荒唐可笑,骨子里他仍是帽子司务的儿子,才精明呢。在他鸽笼式的报馆里,你不看见那帝政时代的老军人,斐诺的舅舅吗?那舅舅非但老实,还会装傻。凡是不清不白的银钱出入,都由他经手。在巴黎,一个野心家身边有人肯充当他的替死鬼,准发大财。政界同报界一样,有许多场合当头儿的永远不能犯嫌疑。万一斐诺做了官,他的舅舅便是他的秘书,人家为着大笔头的买卖孝敬科室的钱,都由秘书代收。奚罗多初看似乎是个蠢东西,其实很狡猾,正好做一个神秘莫测的助手。现在他当着警卫,我们才不至于被大声的叫嚣。初出道的作家,跑来评理的当事人,吵得头昏脑涨;我相信别的报馆就没有他这样的角色。”
吕西安道:“他做功很好,我领教过了。”
“那末干么你忽发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吕西安问。他写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发泄他的怨气的。
他说:“我要到滑稽剧场去上班了。”
“我明白了,我不能照我的心思写稿子……”
舞台监督立刻回过身来招呼吕西安:“先生,我去报告经理。”
“好吧,那末我对今天的戏就按照我的印象来报道,”吕西安气愤愤的说。
“可是朋友,斐诺在文化界抽这种间接税,不是混账吗?早晚……”
“那末谁改的?”
埃蒂安纳笑道:“朋友,你还不懂生意经。滑稽剧场订我们二十份报,实际只送去九份,就是经理,乐队指挥,舞台监督,他们的情妇,另外还有三个股东。大街上的戏院每家都用这个方式报效我们报馆八百法郎。白送斐诺的包厢也抵得这个数目,演员和编剧订的报还不算在内。坏蛋斐诺在大街上捞到八千法郎。小戏院如此,大戏院可想而知!你明白没有?咱们不能不尽量客气。”
“好吧,”罗斯多道,“我可以给经理看你的原稿,说我劝了你一番,你才平了气;那比登出你的文章对你更实惠。明儿你问他要戏票,包管每月给你四十张空白票子;我再替你介绍一个人,商量怎么销出去;他会全部收进,照票面打一个对折。市面上有图书贩子,也有戏票贩子。这一行也有一个巴贝,他是鼓掌队的头目,住的地方离此不远,咱们还有时间,去走一遭吧?”
可见报纸在小事情上也显出无边的威力,使吕西安的虚荣心感到满足。经理出来向特·雷多雷公爵和舞蹈明星多丽阿商量,要求把吕西安插在他们紧靠前台的包厢里。公爵见是吕西安,答应了。
“他没有替我保留位置。”
过了两天,正是吕西安和高拉莉请朋友们吃宵夜的前夕,滑稽剧场上演新戏,轮到吕西安写剧评。吕西安和高拉莉吃过晚饭,从王杜姆街走往全景剧场,经过土耳其咖啡馆那一段的修院大街,当时最时髦的散步场所,吕西安一路听人夸他的艳福,赞他的情妇漂亮。有的说高拉莉是巴黎最美的女人,有的认为吕西安也配得上高拉莉。吕西安如鱼得水,觉得这种生活才是他的生活。至于大丹士的小团体,差不多已经不在他心上。两个月以前,他多佩服那些思想出众的人物,此刻想到他们的主张和禁欲主义,竟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些愚蠢了。高拉莉随随便便说过他们是傻瓜,这句话在吕西安脑子里长了芽,结了果。他把高拉莉送往更衣室,自己在后台闲荡,气派像王爷:所有的女演员都用热烈的眼风和好听的说话奉承他。
吕西安和青年公爵谈话之间尽量卖弄才华,急于向这位爵爷证明,特·埃斯巴太太和特·巴日东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无珠,大错特错。可是他终于显了原形:他想自称为特·吕庞泼莱,而特·雷多雷公爵偏偏促弄他,叫他夏同。
公爵说:“你应该做保王党。你已经显出你的才气,现在要表示你识时务了。要得到王上的诏书准许你改用母系的姓,唯一的办法是先为宫廷出一番力,再要求这个恩典。进步党永远不能使你成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报刊,早晚要被政府压倒的。报刊非加以钳制不可,这件事已经拖延太久了。言论自由此刻到了最后阶段,你该尽量利用,造成你的声势。再过几年,在法国用姓氏和头衔做资本,比才干更可靠。有了这两样,一切都不成问题:才智,门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你此刻做进步党,目的只应该是将来投靠保王党的时候多沾一些便宜。”
公爵告诉吕西安,他在佛洛丽纳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公使,要请他吃饭,希望他不要拒绝。吕西安被公爵的议论打动了;几个月之前以为永远走不进去的上流社会向他开了门,更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赞叹笔杆子的力量。报刊,才智,竟是现代社会的敲门砖。吕西安心上想,说不定罗斯多正在后悔,不该把他引进庙堂;吕西安为自己打算,已经觉得需要筑起壁垒,把从内地赶到巴黎来的野心家拦在外面。他不敢问自己,倘若有个诗人像他当初投奔埃蒂安纳那样来找他,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吕西安心事重重的神气瞒不过年轻的公爵,原因也被他猜着了;因为公爵向这个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揭露了政治舞台的远景,正如早先记者们像魔鬼把耶稣带到圣殿的顶上,让吕西安看到文坛和文坛的财富。吕西安不知道被他的小报伤害的一些人正在设计划策对付他,其中也有特·雷多雷公爵参加。公爵向特·埃斯巴太太圈子里的人提到吕西安的才气,叫他们听着吃惊。他受特·巴日东太太委托,做一番试探工作,本来希望在滑稽剧场遇到吕西安。其实上流社会也罢,新闻记者也罢,都谈不到深谋远虑,别以为他们的陷阱经过什么周密的安排。他们并没定下方案,奸诈的权术也不过做到哪里是哪里,主要是始终存着心,随机应变,不管好事坏事,都准备利用,但等对方在情欲播弄之下自己送上门来。在佛洛丽纳家吃宵夜那天,青年公爵就摸清吕西安的性格,刚才便觑准他的虚荣心进攻,同时借他来练练自己的外交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