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是整个房间,单单一幅画就能帮助我们重获我们自身迷失而又意义非凡的那些部分。
我们放弃的事实上并非理想本身,而是主要的理想化作品所一度尊崇的那些特定的价值观。我们已经对古代不抱希望,我们已经不再敬畏神话,而且我们谴责贵族的狂妄自大。我们的理想如今绕着民主、科学与商业运转。不过我们仍然跟以往一样对理想化的事业忠贞不二。在实用主义的外壳之下,现代建筑从未停止这样的追求:向其观众反映出一种精挑细选的形象,即他们可能的模样,并寄希望于提升并重新铸造现实。
在想拥有这一画作、把它挂在我们可以日夕玩赏的地方背后,也许隐藏着另一种希望:即通过不断地看到它,它的品质能够逐渐影响到我们。夜晚经过楼梯最后看到的是它,清晨上班去的路上最后看到的仍旧是它,它会起到一种类似磁铁的影响,会把我们性格中那些湮没了的游丝吸回到表层。这幅画会像个卫兵般护卫着我们的心境。
正是在十八世纪晚期的德国哲学中,我找到了对于艺术的理想化理论最明晰的阐述。弗里德里希·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1794)中论道,体现在理想化艺术之中的尽善尽美可以成为我们灵感的源泉,当我们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沉溺于自身的缺陷中时——他感觉他的时代特别容易取这种忧郁的、自我毁灭的态度——我们能够转而求助于它。“人性已经丧失尊严,”他论道,“不过艺术已拯救了它并将其保存于意味深长的石头之中。真理就寓于艺术的幻觉中,正是从这种摹本或者说残像中,原初的形象将再次得到复原。”
今天带着相机和导游手册参观大教堂时,我们也能体验到某种跟我们惯常实用主义的凡俗态度的格格不入:一种奇特又难堪的欲望,想双膝跪下膜拜一种跟我们自身的渺小和缺陷完全相反的庄严而又崇高的存在。这种反应自然决不会出乎教堂建设者的意料,因为他们努力的方向恰恰就是要我们放弃自己的自负和自足,他们建造那轻盈的墙壁与蕾丝般天花板的目的正是为了在哪怕最清醒的心灵中造成非但似是而非而且无法抗拒的超自然的冲动。
在人文艺术的理想化影响之下建造的建筑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宣传形式。这是个挺让人警觉的词,因为我们倾向于认为高级艺术应该不受意识形态的影响,纯粹因其本身的原因受到赞美。
虽然向导肯定比出钱雇他的登山者更了解这些山脉,他对眼前的景色却丝毫没有这些贵族所具有的兴致。他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的边给遮住了。我们可以想象他巴不得这次远足尽快结束,而且会在心里嘲笑这起绅士老爷,他们前一天去敲他的门,要求他把他们带到云彩里去进午餐,作为酬劳付给他一笔对他来说很可观的报酬。对这位向导而言,美更有可能体现在低地上,在草地和小木屋中,崇山峻岭是很可怕的去处,非不得已,比如去营救一头牲畜或是筑一道雪障以阻断雪崩的狂暴,他们是不会冒险去攀登的。
在教堂待了十分钟后,一系列在外面绝难想象的观念竟然开始显得触手可及。在大理石、镶嵌画、暗影与香熏的影响下,耶稣就是上帝之子并曾徒步穿越加利利海的事迹竟显得绝对可能起来。面对雪花石膏的童贞马利亚雕像以及用以衬托雕像的红、绿、蓝色大理石,你完全有理由想象一位天使随时都会穿越伦敦上空厚重的积云,通过中殿的一扇窗户进入教堂,吹响黄金的小号,用拉丁文宣布一起即将到来的天国盛事。
跟我们这些理想主义的先辈相反,我们更乐意以我们对现实的兴趣而自傲。我们珍视的恰恰是那些将玫瑰色的理想抛诸脑后,并能忠实地适合我们现实环境的艺术作品。我们推崇它们是因为它们向我们揭示了我们是谁,而非我们希望是谁。
一幢理想化的建筑所蕴涵的潜在意义并不需要得到完全的认识才能体现其价值。在席勒的同代人威廉·冯·洪堡眼中,正是古希腊人理想化的建筑为现代西方人提供了最富营养的灵感源泉,他又在其论文《关于文物研究》(1793)中补充说,即便古希腊建筑所蕴涵的完美只有一少部分能够在这个实利主义的资产阶级世界中得到再造,它们也值得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在模仿古希腊人的范型时完全明白他们是无可企及的;我们的想象中充溢着他们自由而又意义非凡的生活图像,却又明知这样的生活我们可望而不可即。”
1566年,一位名叫卡农·保罗·阿尔梅里科的学者、朝臣外兼商人邀请韦罗内塞的同代建筑师安德烈亚·帕拉弟奥为他在距威尼斯只有数英里之遥的地方建一幢乡间别墅,供他及其家人逃离政治阴谋以及在共和国水域发生的地方性疾病避居之用。帕拉弟奥对于古罗马的建筑如何能完美地体现其社会的理想——秩序、勇气、自我牺牲以及尊严——极为感佩,他想通过自己的设计发扬一种堪可与之比肩的文艺复兴意义上的高贵品性。他1570年的著作《建筑四书》的标题页将通过一幅寓言性的版画将这一说教性的雄心表现得清清楚楚:两位代表建筑的少女向美德女王行礼致敬。圆厅别墅平衡和谐的正立面,帕拉弟奥为阿尔梅里科构思的这幢宏大的府邸,看来就是这一理想在地上的实现,在威尼托阳光明媚的平原上,日常生活中的争斗和妥协都被平衡和明朗所征服并取代了。沿着别墅的三角墙和楼梯竖立着一系列真人大小的雕像,由雕塑家罗伦佐·卢比尼和詹巴蒂斯塔·阿尔巴纳斯创作,均取材于古典神话。别墅的主人在读罢几章塞内加或审查完黎凡特来的合同后,可以步出露台透一口气,抬眼就能望见商业的守护神墨丘利,智慧之神朱庇特或是女灶神维斯塔——他会由衷地感觉,至少在他的乡间别墅内,他内心最推崇的那些德行已然通过石雕得到了持久的颂扬与表现。
这帮叽叽呱呱的芬兰少年促使我的拜访就此告终。我把桌子收拾干净,走出餐厅来到紧邻的广场,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西敏寺那突兀、壮丽的拜占廷式风格,它那红白两色砖块砌就的高达八十七米的钟楼直刺入雾蒙蒙的伦敦苍穹。
我们的感伤并不灼热,而更像是一种欢欣与忧郁的混合:因我们所见的完美欢欣鼓舞,又为意识到我们邂逅此等完美的机会是何等可遇不可求而忧郁不已。完美的对象烛照出我们周围环境的平庸呆滞。我们由此回想起我们对尽善尽美的想望,也由此认识到我们的生活是何等的不完美。
也许最关心环境在决定个性方面起到的作用的正是这个世界上那些伟大的宗教,它们虽很少建造可以供我们入睡的地方,却显示出对我们需要一个家的最伟大的同情。
不过,正因其朴拙,这些基督徒的地下墓室才更加动人心魄。它们显示出建筑与艺术冲动的最纯粹的形式,没有任何天才或金钱的苦心经营。它们彰显出在有权有势的大恩主以及熟练工匠全然缺失,更没有技艺与资源可言的情况下,信仰的力量是如何在自发的推动下在潮湿的地窖墙上涂抹出天国形象的——以此确保他们周遭的环境将增强他们内心的真理。
每逢人们开始高调建造民用建筑,理想化的雄心都会格外高涨。譬如,1992年塞维利亚的世界博览会上各国展馆的设计对于本国的理想化表现,就好比以比较克制的方式重现了韦罗内塞对威尼斯政府美德的诠释。芬兰馆的入口是由既分又合的两部分构成——一块抛光的金属板依偎在一块弯曲的浅色木质延伸段上——隐喻一个完美地调和了男性与女性、现代与历史、技术与自然、奢华与民主诸种对立因素的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它包含了一种对于尊贵、优雅生活的朴素而又美丽的承诺。
我们可以想象,一间石灰粉刷的理性十足的顶楼,在我们看来虽说像是受罪,可对于某个罕有地受到无政府状态征兆压抑的人来说也许会感觉宾至如归。同样,我们也可以猜想,一幢粉饰得很粗陋的建筑,黑砖砌墙,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的住户应该是希望从他们自身或他们身处的社会过于特权的感觉中逃离出来;我们同样也可以假定,那些装饰得俗丽活泼的小区,卷曲的屋顶、变形的窗户,涂得五颜六色的孩子气的墙面,反而会触动那些官僚作风以及缺乏想象力之辈内心那特别强有力的琴弦,他们会在这样的风格中体会到一种勃勃生气,正可以使他们内心压倒性的严肃情感得到片刻的舒缓。
受到雨天和好奇的驱使,我步入一个巨穴般的大厅,陷入浓重的黑暗,衬着这个底色的是一千支还愿的蜡烛,它们金色的光影摇曳地映出镶嵌画以及苦路十四处的雕刻画。空气中弥散着香熏的气味与教徒喃喃的祈祷。中殿正中的天花板上悬挂的是高达十米的十字架,一面雕刻的是耶稣,另一面是他母亲。围绕高高的圣坛的是用镶嵌画表现的基督在天堂受到崇拜,天使环绕的情景,他一脚踩在一个球上,双手捧着一个圣杯,杯里满溢着他本人的鲜血。
此等努力自然不是出于天真或者公然的欺诈。这些理想化作品的创作者也都是凡间俗物而且认为他们的观众也同样如此。韦罗内塞的天花板底下聚集的那些议员心底的欲念自然要比他们头顶上的表现黑暗得多。同样,我们也知道曼斯菲尔德想给自己的办公室增光添彩的想法也不得不跟财富与声名的诱人召唤争抢地盘,在雅典娜俱乐部待一个下午就能得到点有价值东西的希望也很少能经受得住茶室里闲言碎语和姜汁饼干的诱惑。
他开宗明义,提出在人类历史中只有两种基本的艺术风格:“抽象的”与“现实的”。在特定社会的特定时期,两种风格中总有一种会占上风。数千年来,抽象艺术曾在拜占廷、波斯、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刚果、马里和扎伊尔风靡一时,后来,又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在西方占据统治地位。这是一种由对称、秩序、规则和几何精神支配的艺术形式。不论是以何种艺术样式出现:雕塑或地毯也好,镶嵌工艺或陶艺也好,不论是韦瓦克篮筐编制匠还是纽约画家的作品,抽象艺术均有志于创造一种以单调、重复的视觉平面为特征的平静气氛,对现实的世界没有任何指涉。
通过对比,沃林格指出,在古希腊和罗马时期占主导地位而且从文艺复兴直到十九世纪末一直统治欧洲的现实主义艺术,致力于唤起人们切实经验中的活色生香。这一派艺术家努力想抓住山雨欲来之际一处松林的气氛,表现人血的质地,再现一滴泪珠的充盈以及一头狮子的凶残。
明了了这一点,对特定风格的选择自然也就揭示出了其倡导者喜欢什么又缺乏什么。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十七世纪精英阶层对镀金墙壁的热爱,因为我们同时会想起这种装饰风格之所以发展起来的时代背景:当时每个人都不断受到暴力和疾病的威胁,哪怕是富人也难逃例外——也就难怪人们开始感激高擎着花环和彩带的众天使给大家带来的补偿性许诺了。
我们对家的热爱反过来亦是承认我们的个性决非自我决定的。我们在心理意义上需要一个家就如同在肉体上一样迫切:需要它来补偿我们的脆弱。我们需要一个避难所以支持我们的精神状态,因为这个世界是如此异己。我们需要我们的房间使我们不致偏离我们理想的自我并使我们那些重要的、易于迷失的侧面生生不息。
巴西利亚终将会出现乞丐和贫民窟、通衢大道上终将会有烧焦的野草、教堂的墙上终将会出现裂纹的事实,正如韦罗内塞天顶画下面实际进行的背叛与苟且、雅典娜俱乐部里的蠢行、芬兰国内的酗酒与绝望以及DZ银行办公室里的终极无聊一样,都无法使理想化建筑的拥护者们就此止步。对他们而言,这些失误恰恰证明了人们对理想化样式的需要,需要它们对抗我们内心腐化、乏味的部分。
这些先例迫使我们推想我们的后辈有朝一日在我们的房子里溜达时也会像我们如今看待先辈的诸多遗物一样既非常厌恶又觉得好玩。他们会对我们选用的墙纸和沙发大感惊奇,并会嘲笑我们犯下的美学罪行,而我们竟然对此毫无察觉。这一认识会使我们的喜好带上一种脆弱、焦虑的特质。知道我们如今热爱的东西在将来会因为我们现在根本无法理解的原因而显得荒谬可笑,不论是商店里的一样家具还是圣坛上的一对未来的夫妻,都同样让我们难以接受。
不过,我不愉快的进餐被三十个左右高得不可思议的金发芬兰少年的到来打断了。发现自己竟然跑到这么远的南方而且冰冷的雪竟也变成了雨让他们大为震惊,也因此情绪极度高涨,他们于是通过拔出吸管、引吭高歌而且互相背来背去来表达兴奋之情——引得餐厅的工作人员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是该制止这样的行为呢还是将其视作好胃口的保证予以尊重。
1776年,瑞士画家卡斯帕·沃尔夫画了幅画,表现的是一群登山者面对高踞在瑞士伯尔尼阿尔卑斯山上的巨大的劳特拉尔冰河在休憩。有两位登山者坐在一块岩石顶端,仰头凝望着面前陷落的巨大的冰隙。
伊斯兰的建筑师非但在他们的建筑上以象征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宗教,而且还直接书写宗教的经文。奈斯尔王朝诸王的艾勒汉卜拉宫的走廊上就展示着圣书的经文,用花叶装饰的库法字体刻写在镶板上。“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真主,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他是永生不灭的,是维护万物的。”在一个接待室与目光齐平的位置就刻着这样的赞美诗。宫殿建筑群中囚禁塔的正室悬挂着一块嵌板,用磷光闪闪的复杂样式以几何与植物的形状透雕出字母。Al-mulk li-llah(“权力属于主”),那面墙如此宣告,这些字母的笔画延伸出来,形成一个半圆的拱形,再与另一组铭文的枝翼先是区分,再是交叉,最后交叠在一起:Al-'izz li-llah(“荣耀归于主”)——文字与形象完美地融合无间,用以提醒观看者伊斯兰式生存的最终目的。
在这一不同凡响的宣言背后还隐藏着另一惊世骇俗的信念:即对于视觉与道德畛域的等量齐观。迷人的建筑被当作一种不需要语言的善的化身——而丑陋的建筑自然也就是恶的物化。由此推之,一个通过其简洁令我们愉悦的简单的门把手也就同时能提醒我们认识到节制与适度的美德,同样,精心安置在窗框中的一块窗玻璃也就能无声地就雅驯这个主题给我们来一番布道。
1575年,威尼斯市委托画家保罗·韦罗内塞为总督宫的大厅——议政厅画一组新的天顶画,议政厅是总督审议政事以及接见权贵与各国使节之处。
这么说来,也就难怪建筑师们会如此坚持不懈地想将自己的手艺跟时尚划清界线,难怪他们挖空心思(自然是徒劳)想创造出历经数代都不会显得可笑的作品。
我们凝神关注一样理想的艺术品时可能导致的一个令人困惑的结果是:我们会心生感伤。我们观照的对象越是美丽,我们的感伤就可能越是深沉,所以当我们站在彼得·德·胡赫的一幅描绘一个面容灰暗的小男孩勤勉地给母亲拿来几条面包的画,或是小约翰·伍德在巴思建造的新月楼前的时候,我们甚至可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即便将神学成分剥离,这个故事仍能帮助我们解释我们在邂逅迷人的对象之际所感受到的悲哀之情。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正处在苦恼期,坐在一幢乔治王朝风格的市政厅的接待室里等待一次会晤。他对手边的杂志兴致全无,此时他抬头望向天花板,意识到在十八世纪的某个时期,有人不辞辛苦地设计出一种复杂而又和谐的造型,由连锁的花环构成,用白、瓷蓝和黄色混合绘制。那个天花板就像个宝库,它集中的那些品质正是那个人所梦寐以求的:它看来既好玩又严肃,既精微又明朗,既整饬又自然。虽说当初建造天花板的委托人想必跟他一样地实用主义,可是它却具有一种意味深长又不动声色的甜蜜可爱,就像一个孩子的脸上绽放的微笑。与此同时,这个人认识到那块天花板包含着他所没有的一切。他被卷入了他无法解决的职业困境,他一直觉得疲乏不堪,他脸上刻着酸楚的表情,而且他已经开始无节制地冲着陌生人大呼小叫——他只觉得身陷痛苦之中。那块天花板就是那个人真正的家园,而他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当一位助理走进房间引他去会面时他眼中满是泪水。
假若婴儿或小孩子的行为可作参照,我们可以认为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发展出了很强的不平衡性。在我们的婴儿围栏和婴儿椅子上,我们已经表现出大量歇斯底里的兴奋或野蛮的失望、爱或愤怒、狂热或衰竭——而且,尽管成年后我们的外表越来越有节制,我们其实极少能成功地做到持久的平衡和平静,我们的生活就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左倾右倒的帆船。
我们也不该相信现代社会,经常以拒斥文雅、墙壁连灰泥都不抹就那么光着自傲的现代社会缺憾就少了。只不过现代缺的东西不同了而已。礼节和文明已经不缺了。至少在大部分西方国家的城市中,最糟糕的贫民窟也都已被干净整齐的街道取而代之。绝大多数发达国家中的生活已经变得秩序井然、物质丰富、谨小慎微、按部就班,以致于人们的向往转到了另外的方向:转向天然和朴拙,向往粗糙和真诚——于是中产阶级的住户就会以不用粉刷的墙壁和煤渣砖来缓解这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