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反对阿特金斯的观点?首先,我们看一下他的命题“诗歌是美的,但只有科学才是有用的”。“美”这个概念很模糊,首先,我们要界定什么是美的。美首先是人的主观感受,有狭义的定义和广义的定义。狭义的定义是表面的美,例如我们看到一朵花,觉得是美的。我们感到室外的温度适宜,空气干净,感受是美好的。同样,我们对人的相貌的感受,也是狭义的美,并且这种感受与时代和族群有关(先不谈进化心理学认为我们判断一个人是否漂亮其实和健康以及繁殖能力有关)。美可以是广义的,例如,我们需要一定的训练才会欣赏《诗经》中的一首诗,同样,我们也需要足够的阅读经验才会感到一首意象复杂、含义微妙的现代诗是美的。很多现代派艺术也需要一定的审美训练。另外,在一些深刻的悲剧中,美不是表面的,而是情节、人物命运以及台词和表演诸多元素给我们带来的复杂的体验,例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我认真写新诗的时间快有三年了,同样,我从诗歌中获得了深刻的审美经验。最近,有人给我看了2009年2月在牛津大学发生的一场关于诗歌和科学的网上论战,论战围绕一个很刺激的命题展开。这个命题是“诗歌是美的,但只有科学才是有用的”。作为有25年以上研究生涯的理论物理学家和有三年写诗经验的写诗人,这个话题立刻吸引了我。论战双方都有值得尊敬的生涯。提出这个命题的是一位化学家,皮特·阿特金斯(Peter Atkins)。阿特金斯在退休前是牛津大学的化学教授,有60本著作,其中有著名的教科书,也有著名的科普书如《驱动宇宙的四个定律》《伽利略的手指》,所以,他有资格进入辩论(我们很难接受一个毫无写作经验的人来谈论诗歌和科学)。阿特金斯的对手是诗人皮特·麦克唐纳德(Peter McDonald),拥有博士学位,发表过四本诗集,同时是诗评家,著有《诗歌与北爱尔兰》《严肃诗歌:从叶芝到希尔的形式与权威》。所以,麦克唐纳德是够格的反方。
毫无疑问,这个例子举得很不适当。我们同样可以举一个例子,当一个人因繁重工作和琐事烦心时,此刻你递给他一本他喜欢的诗集或一瓶麻醉剂,他当然选择诗集(当然,如果他是个酒鬼,也许选择喝了麻醉剂后不计后果)。所以,诗歌在这个意义上同样是“有用”的。在物质生活越来越花样百出而我们渐渐失去心灵的感受时,我觉得诗歌和科学一样,既是美的也是有用的。
和麦克唐纳德一样,我觉得从阿特金斯的论证中看到的他所说的美其实是一种直接和表面的美。读过里尔克或策兰的诗歌的人会完全不同意麦克唐纳德的定义。有一种美,是必须用心去体会才能感受到的。作为科学家,阿特金斯觉得科学也是美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离奇的是,对于普通人,科学的美也不是显性的美,你必得有相关的专业训练才能欣赏科学的美。例如,如果你没有学过大学物理课程,没有学过微分几何,你很难欣赏爱因斯坦方程的美,这种美在于用简洁的数学符号表达了物质与引力之间的庄严秩序。有时,欣赏科学的美还难于欣赏艰深的诗歌的美(例如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这两种美在我看来有惊人的相似性。科学的美在于我们可以用数学结构和数学符号来表达自然规律,欣赏这种美需要相关训练。诗歌最深层次的美在于用语言结构和词语排列表达一种震撼我们的审美经验,语言与数学一样也有自己的逻辑,审美经验与物理规律一样也有自己的秩序。所以,阿特金斯觉得科学的美更深刻更宏伟并不成立。
这是一场理性争论。当然,在涉及诗歌的争论中理性往往很难在场,所以,我惊讶地发现这场争论居然是理性的。作为以研究科学为职业的自己,我站在麦克唐纳德一边。这很奇怪,虽然写诗,毕竟只写了三年,按理说我更亲近科学。
作为一名在大学本科就立志研究理论物理学的人,我很早就受到科学是美的看法的影响。更极端的观点是,在审美上不美的想法在科学上是没有机会成功的。这该是量子力学主要人物P.A.M.狄拉克的看法,而他最著名的成就都和审美有关,例如他将量子力学中重要的对易子与经典力学中的泊松括号联系起来,例如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狄拉克方程。与狄拉克持类似观点的还有数学家兼物理学家彭加莱,他说过:“科学家不是因为有用才研究自然的。他研究自然是因为他从中得到快乐;他从中得到快乐是因为它美。若是自然不美,知识就不值得去追求,生活也就不值得去过了。”我想,很多年轻时进入科学,特别是理论物理学研究的人或多或少持有这样的观点。
最后,我们注意到,在这场争论结束时,读者对阿特金斯命题的投票结果是:37.6%赞成,62.4%反对。
其次,我们来看阿特金斯命题中的第二句话,“只有科学才是有用的”。阿特金斯的“有用”有两个方面。其一是在我们的生活中直接有用,例如电磁学给我们带来照明、动力,以及电视电脑等现代工具;医学给我们带来健康,减轻我们的生理痛苦。另一方面是,科学带给我们的纯粹知识本身也是有用的,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其实,第二种用处常常只有科学家本人才能体会到,这和前面提到的对科学的审美一样。所以,阿特金斯的第二种有用诗歌也拥有,只要你有足够的相关审美训练和经验。这样,阿特金斯举的一个例子就显得很可笑。他说:“当我躺在手术台上预备被截肢的时候,此刻你递给我一本奥维德诗集或一瓶麻醉剂,我当然选择麻醉剂。”他用这个例子来说明科学是有用的,而诗歌只具有供作者发泄或帮助读者发泄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