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在饭桌上说到高拉莉要请他们吃宵夜,罗斯多回答:“老弟,我劝你跟我一同去看番利西安·凡尔奴,约他吃饭,尽量同他联络,对这样一个小人非如此不可。他替一份带有政治性的报纸编副刊,说不定肯介绍你进去,登你的长篇稿子,那你优哉游哉,日子好过了。那份报和我们的一样属于进步党,将来你总是进步党的人,这是最得人心的党派;等到人家对你害怕以后,再倒向政府也便宜得多。埃克多·曼兰和他那位杜·华诺勃太太,——在她家里出入的有几个大贵族,漂亮哥儿,百万富翁,——他们不是邀你和高拉莉吃饭吗?”
吕西安笑道:“你连圣徒都要送入地狱!”
吕西安只顾打量凡尔奴太太,她像个老实的大胖厨娘,皮肤还白,长相俗不可耐。头巾下面,一顶睡帽用带子扣在下巴上,腮帮的肉被带子箍紧了,拼命往外挤。没有腰带的梳妆衣只在领圈上扣着一个钮子,阔大的褶裥挂下来,穿在身上不三不四,叫人想起路旁的界石。身体好得异乎寻常,脸颊差不多红得发紫,手指头像螺丝钉。吕西安看了这女人,忽然懂得为什么凡尔奴在交际场中那么拘谨。他既厌恶自己的婚姻,又没有勇气丢掉老婆孩子,可是还有相当幻想,不能不为着老婆经常苦闷,所以他恨别人成功,对什么都不满意,也不满意自己。醋意十足的脸冷冰冰的老是不高兴,话中带刺,动不动出口伤人,像锋利的匕首;凡尔奴这些表现,吕西安完全了解了。
埃蒂安纳说:“我们才从佛洛丽纳家吃了来。”
下一天清早八点,吕西安去找埃蒂安纳,埃蒂安纳不在,便赶往佛洛丽纳家。记者和女演员像夫妇一般占据着漂亮的卧房,就在房内接待他们的朋友,三个人一同吃了一顿挺讲究的中饭。
凡尔奴说:“那有什么关系。”
罗斯多道:“所以,好朋友,你这一下是脚踏马镫,上了路啦。”
罗斯多说:“那笔大生意做成了!一无所能的斐诺变成道利阿周报的经理兼总编辑,白到手六分之一的股份,还有六百法郎一月薪水。我从今天起做了我们那份小报的主编。经过情形就跟我前天晚上预料的一样。佛洛丽纳本领高强,便是泰勒朗亲王也要让她三分。”
番利西安站起来说:“到我书房去,你们来大概是为稿子吧。”
罗斯多道:“我不是在巴黎呆了三年吗?到昨天才当上主编,斐诺才给我三百法郎一月的固定薪水,五法郎一栏稿费,他的周报给我一百法郎一页。”
罗斯多道:“玛蒂法认股的时候说:反正这桩买卖不出我的本行!我看他做了一辈子药材生意,从来没说过这样的风趣的话。”
“是的,”吕西安回答,“也请你跟佛洛丽纳。”
罗斯多说:“啊!你真的动了爱情。不行哪!对待高拉莉最好像我对待佛洛丽纳一样,把她当做管家婆。自己非保持自由不可!”
客人这样急匆匆的告辞,因为两个小孩大吵大闹,拿羹匙舀着面包汤互相泼在脸上。
吕西安道:“你这个批评可厉害呢!”
佛洛丽纳道:“你生来命好。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在巴黎呆上几年,一篇文章都登不出来!你的稿子将来可以跟爱弥尔·勃龙台的一样走红。我想象得出你六个月以后神气活现的面孔,”她用了一句俗语,含讥带讽的笑了笑。
罗斯多气恼着说:“朋友,我当你亲兄弟看待,样样替你安排好;可是斐诺的事,我不敢担保。两天之内,自愿跌价,想加入他报纸的人准有几十个!我在斐诺面前替你一口应承了,你要不愿意,你去回绝吧。”停了一会又道:“你是得福不知。在咱们这个帮口里,弟兄们能够在好几份报上攻击敌人,互相帮衬。”
吕西安说:“我要考虑一下。”
吕西安和罗斯多星期五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星期日参加经理的饭局的时候,彼此已经称兄道弟,亲热得很了。
罗斯多叫人雇了一辆车,两个朋友坐着上芒达街。凡尔奴在一所有过道的屋子里住着三楼上的一套房间。尖刻,傲慢,功架十足的批评家,正在和家里人吃饭;女的长得太丑了,一定是正式的配偶;两个小孩儿爬在两张围着栏杆的高椅上;饭间恶俗不堪,糊着方格的花纸,每隔一段有一簇青苔,几个金漆的框子嵌着镂版画。吕西安看着这排场很奇怪。番利西安的晨衣是用老婆的旧印花布衫改的,他因为这副装束被人撞见了,脸上不大高兴。
吕西安说:“我代高拉莉来请你……”
“吃过饭没有,罗斯多?”凡尔奴一边招呼,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让吕西安坐下。
“这是你当总编辑的口气,”吕西安说。
凡尔奴对客人说:“朋友,你看竟有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点散场的晚会并不冲突。”随后补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那要看道利阿了,”凡尔奴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佛洛丽纳对吕西安说:“你第一炮放得相当响,眼前尽可通行无阻,我劝你打铁趁热,要不人家很快会把你忘掉的。”
“我们捧场就是了,”罗斯多说着,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礼。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罗斯多回答。“朋友,主要是为了吃宵夜。”
吕西安道:“我疑心是佛洛丽纳教他的。”
吕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这句话惹恼了凡尔奴,从此恨死吕西安。
吕西安接着说:“……请你吃宵夜,从今天算起还有一星期。还是佛洛丽纳家的原班人马,只多了杜·华诺勃太太,曼兰,还有另外几个人。咱们也有牌局。”
“好吧,咱们可以在报馆里碰到曼兰,这家伙准会死盯着斐诺;你最好敷衍敷衍他,请他和他的情妇吃宵夜,也许他不久就能帮你忙,心里有怨恨的人用得着所有的人,他可能先帮你一下,再在必要的时候利用你写稿。”
“你在哪儿下车?”罗斯多问他。
“咱们不去,玛乌陶太太会不高兴的,你不是想把书店的期票请她贴现吗?”
“老弟,这种话只好闷在肚里,万万不能说出来。”
吕西安急于联络那些鹰犬,说道:“咱们先去找番利西安·凡尔奴。”
罗斯多道:“那末你一定到了?还有一件事:特·吕庞泼莱先生现在是咱们的人了,希望你在你报馆里帮衬一下,告诉人家说,他能写纯文艺的作品,每个月至少让他发表两篇稿子。”
这位新朋友的轻薄而风趣的口吻,应付人生的方式,怪僻的议论,夹着巴黎式的老奸巨猾的格言,无形中影响了吕西安。诗人觉得那种思想在理论上固然危险,实际应用起来倒很有帮助。车子进入修院大街,两个朋友约好四点至五点之间在报馆相会,大概埃克多·曼兰也会去的。
“又满意又不满意……”
吕西安道:“他怕女人。——他能力怎么样?”
“高拉莉家。”
佛洛丽纳道:“男人要寻欢作乐,我们利用这一点抓住他们;外交家只能利用人的自尊心。一般人在外交家面前装腔作势,在我们面前专做傻事,所以我们力量更大。”
凡尔奴回答说:“行,只要他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他也得攻击我们的敌人,保护我们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剧院去就提到他。”
凡尔奴太太听见这名字,抬起头来。
罗斯多道:“本来是魔鬼,用不着再送地狱。”
佛洛丽纳望着吕西安说:“喂,怎么不开口啊?……”
“好吧,明儿见,”罗斯多好不亲热的和凡尔奴握握手。“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
凡尔奴的女人对丈夫说:“朋友,那天我们约好要上玛乌陶太太家。”
“你满意吗?”
“他很俏皮,是专写报刊文章的作家。凡尔奴脑子里,笔底下,全是报刊文章,只有报刊文章。他用足苦功也没法把他的散文发展成一部书。番利西安不会构思,布置,不会按照一个有头有尾,向一桩重要事故进展的计划,把人物和谐的配合起来。他有思想,可不知道事实;书中的主角不是代表哲学的乌托邦,便是代表进步思想的乌托邦;风格标新立异,浮夸的句子好比一戳即破的气球,经不起批评家的磨勘。因此他最怕的报纸,凡是需要乱吹乱捧的赞美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都是这样。”
埃蒂安纳对吕西安说:“朋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无意中在文坛上闯了不少祸。可怜的凡尔奴为着他的老婆心绪恶劣,跟我们过不去。咱们应当替他打发掉,当然不是为他,而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这么一来,我们不至于再看到没结没完的刻薄文章,咒别人成功,骂别人交运。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女人,加上两个丑八怪,结果怎么样?比卡有出戏叫做《彩票行》,你看过没有?其中有个角儿列高登……告诉你,凡尔奴同列高登一样,自己不打架,专门叫别人动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双眼睛,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着吧,他会踩着人家的尸首前进,看着人家的苦难高兴;他是平民,所以要攻击亲王,公爵,侯爵,贵族;为着他那个老婆,他气不过单身的名流,满口仁义道德,宣传家庭的乐趣,提倡公民的责任。总之,这位品行多好的批评家对个个人不客气,连小孩儿在内。他住在芒达街上,老婆有资格扮《冒充贵族》中的土耳其贵人,两个小凡尔奴难看得像树上长的疮;他瞧不起圣·日耳曼区,因为他一辈子进不去,他笔下的公爵夫人开出口来都像他的女人。这种家伙只会直着嗓子骂耶稣会,骂宫廷,说它要恢复封建特权,长子特权,号召大家来一次十字军争平等,自己却是跟谁都不愿意平等。如果他是单身汉,能出入上流社会,气派同那些受公家津贴,挂着荣誉团勋章的保王党诗人一样,他准是个乐天派。新闻记者的出发点都差不多。那是一架靠琐琐碎碎的仇恨推动的大弩炮机。你看了这榜样还有意思结婚吗?凡尔奴没有心肝,怨毒把什么都淹没了。所以他是标准记者,是一只老虎,不过长着两只手,见一样撕一样,仿佛他的笔得了神经病。”